用什么才能激起一代人的灵魂共鸣
时间:2018-02-25 作者:廖伟棠 点击:次
在收到易小荷的作品集《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的前一天晚上,我莫名梦见了小荷。我和她素未谋面,仅仅是网络上交往数次而已。梦中我和她乘坐一列横穿美国大陆的古老火车,车厢内的装饰是新奥尔良格调的浮夸法国风,窗外荒野在落日照耀下尘烟金黄,路上,小荷和我谈起某个共同认识的老男孩……
几天后读完《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发现这个梦和书中的叙述最少有两处暗合:那些老男孩、那个寂寞的美国——事实上我对后者更感兴趣,书里有一些文字我猜测就是写于易小荷在美国做NBA采访记者的几年岁月。
在普通读者看来,那是多么传奇的日子啊,出版社也应该欢迎书写那段日子的内容,可是易小荷从不正面提及,只是偶尔带过,说那时的戎马悾惚、一个人的战斗——这让我想起“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了,每一个侠气的人,都会有一段这样聂隐娘的日子。
这样我也明白了易小荷在序言里为什么引用保罗.奥斯特的话:“要进入另一个人的孤独,我意识到,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进入那一段隐秘岁月里易小荷的孤独,易小荷也不可能进入她书中种种规避于主流、不甘于日常的人的孤独,但是孤独本身,从这些身影中走出来,告诉我们孤独才能构成一个立体的人的骨骼。
不知是书里的老男孩、侠隐者教会了易小荷的飒飒侠气,还是易小荷把她自带之气寄托了给这些人。看这一卷人物谱,其实人人都是小荷的化身,越是支离怪客,越是心中隐藏最深的自我,就像那些尚未变身的美国英雄一样,英雄都是落魄者。
易小荷的叙述介乎散文和小说,我的直觉是虚构应该大于回忆,颇让我想起另一个奇女子章诒和的笔法。但是小荷毕竟没有章老师的满腹苍凉和决绝,对这不如人意的人间世依然有原谅的力气,实际上,她更近于她所喜爱的一个怪人:J.D.塞林格。
那些逃学的、抽烟的、摇滚的小城女生,也许是麦田捕手霍尔顿的翻版,看腻成人世界的虚伪,在被收编之前短暂反叛。真正切中塞林格灵魂的,是对《九故事集》的致敬——《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里最离奇的一篇《白眉大侠》呼应的是塞林格的《笑面人》,故事中的“故事”刻意破绽百出,呼应的是第一层故事里日常悲剧的悸动不息。叙述的笔触越是放诞任性,读者越是感觉到作者的哽咽难言。
虽然这些爱与悔恨都能加到自己身上,但易小荷并不轻言自己的爱——除非卡夫卡降临。《除非卡夫卡降临》这一篇有成为流行爱情小说的潜质,除了这个难以理喻的题目,但正是这个题目揭示了易小荷的文青死硬派心结,卡夫卡不会来临,他即便来临也只会带来更多的孤独和错误,这可是流行爱情小说的大忌。
卡夫卡、塞林格、奥斯特、聂隐娘……这不都是我们所共享的灵魂吗?执着于灵魂的有无,也是生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文青们特有“怪癖”。
和大家所认识的易小荷不一样,我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她的名记者身份,也不知道她的创业波折,只是不时收到她写的新诗,我们的交流是两个诗人的交流,不是两个专栏作家也不是什么自媒体时代弄潮儿。我们固执地相信诗里面有灵魂,诗是使灵魂强壮起来的手段——强壮得不止于使自己超越肉身桎梏,还能从时光的激流中打捞出那些曾经拥有灵魂然后迷失的友人,一如《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里面大部分的篇章实际上做的事。
于是一个人的少年时代的回忆录,成为了一部招魂书。小荷说:“每写一首诗我都觉得/我会被命运卡住一次”,这里的命运除了是自己那不可揣测的,也是属于成长路上一个个分道扬镳的灵魂的。我常常自忖:假如在命运的一个个交叉点,我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的话,我是否会成为我目前所见的某人,而不是今天的我?而今天的我又将在怎样的时刻被抛弃?——我们这一代人,稍经离乱,似乎有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和上一代不一样,我们不谴责滋养我们的时代,我们声称我们不是任何人的同时代人的时候,实际上是在感谢这个杂食的、草莽的、光怪陆离的时代给予我们的伤痕。
易小荷这本书,和较她年长的绿妖《沉默也会歌唱》、韩松落《怒河春醒》,甚至李娟书写她曾混迹城镇而不是草原的文字相应和——我曾这样指认她们:“因为出身于边缘城市、成长于清贫的七、八十年代,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很大,但因此滋养的力量更大。就像《立春》里的王彩玲,他们在开腔歌唱之前有一段等待,而这等待时的沉默成了他们最好的养份,让他们歌唱的时候不忘记现实的崎岖万象,不忘记大时代潜流的黑暗。”
这里的“他们”,当然也可以置换成为“我”,这一两代人据说已经走近青春的尾巴,在某些网络爆文的危言耸听里都已被列入中年的行列,被迫忧患缠身。“现实盘剥着我就像当众侮辱我这些亲属”——十几年前,我也曾梦见博尔赫斯、兰波与艾略特,我们在一家凋敝的美术馆里惺惺相惜,写下过这样忿忿不平的诗句。
但现在想起来,我们能彼此梦见,就是我们依然拥有灵魂的确证;而我们的文字,就是我们在浊世中辨认同类的暗号。“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 犹求友声。”我们辨认彼此,也是对前半生那些消逝的怪灵魂的交代吧,确认他们已经成为我们的护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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