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士的罗曼司。她为什么向一位邮迷要走了一枚(7)
时间:2018-01-29 作者:刘心武 点击:次
她高姿态地冷笑著,立即站起来收拾手提箱。葛尊志突然扑在桌 上痛哭失声。
邻居们闻声赶来,乱哄哄地询问著、劝说著。慕樱觉得这些芸芸 众生何足道哉,只是坐著冷笑。葛尊志被人扶著靠到沙发上,只是一 阵阵咬牙,羞于如实讲出刚才所发生的事。女儿突然回到家里,看到 这意外的景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慕樱把女儿揽过去。当她抚摸 著女儿头发时,心忽然软了下来———多亏了女儿这根线的维系,她 当天没有出走。当晚她支开折叠床,睡在了厨房。第二天她委托同院 的一位大妈多多看顾女儿,提著手提箱进驻了部里的医务室。
她在生活中又一次破釜沈舟。这一次她更坚决、更果敢也更无畏。 当晚她敲响了齐壮思的家门。齐壮思新搬进那一套住房不久。他十年 前就逝去了妻子。他的大女儿一家同他合住。保姆来开的门,慕樱被 直接引进了齐壮思的房间,其余的人都没有注意她——几乎每天晚上 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人来找齐壮思,他们无法也无必要一一加以注意。
齐壮思对于她的到来,略略有些吃惊。但他心里还是欢迎的。齐 壮思一上任就发现慕樱调到了部机关的医务室工作,他去取过药,随 便地坐著聊过十分钟、一刻钟——主要是了解她本人以及她所听到的 关于部党组工作的反应,也兼及一些临时想到的话题,如窗台上的蟹 爪莲为什么开得不旺?慕樱家里都养了些什么花?等等。有一回部里 在外地召开一个大型的会议,他点名让慕樱带著医疗箱也去了。慕樱 几乎每天都要到他住房中为他量一次血压——当然也为别的老同志 量,但给他量完后,慕樱总要多坐上一会儿,他也喜欢她多坐上一会 儿。他觉得她提出的一些意见、建议颇有见地;她欢欣地捕捉著他言 谈话语中那些闪光的哲理……她已经如疑如醉地爱上了他。他呢?他 在搞改革,他的精神承载著太重的负荷,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恋爱…… 因此也就没有察觉出她那蘑菇云般升腾膨胀的爱情。
然而齐壮思是一个七情六欲都很健全的人,他是一员 「儒将」。他 的文化修养很高。那晚慕樱走进他的屋子时,他正坐在案前鉴赏邮票!
慕樱难忘那晚陡然闪进她眼廉的镜头:微俯的头颅、浓密的灰发、 宽阔的前额、斜柄长方形的放大镜、闪光的镊子、摊开的集邮册……
他请她坐,很自然地请她看他的藏票——她才知道,他早在解放 区时就集邮,直到一九六六年上半年以前,大体上没有中断过。但 「文 革」中抄家时把他的集邮册也一起抄走了,粉碎了「四人帮」后他已 将此事淡忘,前些天却突然辗转归还了他的四大本集邮册,这天晚上 他还是第一次忙中偷闲地「重温旧梦」。
「小慕你运气真好。你一来就赶上了眼福,」齐壮思慈蔼地对她说,
「我这里有的收藏,海内外的集邮迷们都是巴不得坐飞机来望上一眼 的……」
慕樱本已觉得齐壮思代表著一个更广阔、更深邃、更丰富、更诱 人的世界,在这集邮册面前,她更坚定了这样的信念:她必须进入这 个世界、享用这个世界……
她本聪慧,又有爱情作为海绵,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问答谈话 之中,她便吸收了大量的集邮知识。
她明白了什么叫盖销票、大全张、小本票、四联票、对开票、小 型张、首日封、实际封……
齐壮思原来藏有数张光绪四年中国第一次发行的邮票——「大龙 票」,现在集邮册里没有了。显然,是检查者认为「反动」抽出销毁了…… 她很快理解了齐壮思为什么会频频叹息。
她翻过一通以后,便懂得了什么叫专题集邮——齐壮思所列的专 题真有意思,首先,有「艰辛的历程」,用一张张各个解放区的邮票, 配合以解放后发行的涉及革命历程和革命圣地的邮票,展示了从太平 天国起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全过程;其次,有:『壮丽山河」、
「艺术瑰宝」、「体育之光」、「五彩缤纷」……
她一页页翻著,一枚枚赏著,竟忘了所为何来。
电话铃响了。齐壮思拿起电话,他几分钟后便回到了改革的潮峰 之中,搁下电话,他问慕樱:「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要离婚了——」慕樱对他说。
齐壮思不解地望著她。他进入不了情况。部里的工作人员离婚的 事他不管。他只是本能地问:「为什么?」
慕樱便直望著他,乾脆地说:「因为我不爱我丈夫了。我爱你。随 你把我怎么样,反正我爱你。」
齐壮思明显地一惊,但那只是一种受到意外干扰的反应。他依然 不失其固有的沈稳与威严。慕樱爱的就是这种气魄和风度。她恨不得 立即把她的嘴唇贴到他的手背——其时齐壮思那只汗毛颇重的、肥实 厚重的右手正搁在案子上;他用那只手的手指敲了敲案子,冷静地望 著慕樱说:「原来是这样。你回去吧。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卷入这类的事 情。请你务必克制一下,不要打扰我。」
慕樱从齐壮思家里出来以后,没有坐车,顶风一直走回了部里。 她感激齐壮思的坦率。她理解他的处境。她并不企望他马上作出反应。 她跟所爱的和所不爱的都说清楚了,她沈浸在一种自我道德完善的快 感中。
几天后部机关里便传开了慕樱闹离婚的事,人们到医务室来看病 取药时,表情大都十分不自然。有的女同志竟不但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还当面给她冷面白眼,她却安之若素,服务态度比往常更好。
最后她终于又一次离成了婚。她表示什么也不要。葛尊志倒主动 去换房站,用他们那两间房(其中一间是葛尊志找人帮著盖起来的), 换成了两处单间的房屋,她选择了现在这个四合院的那间西屋。她觉 得自己又一次获得了解放,赢得了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