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一位女士的罗曼司。她为什么向一位邮迷要走了一枚(4)

    又一次期考过去,她成绩中平。金鹂鸣塞给她一本美国小说《红 字》,劝她「松弛一下」。她一口气读完,不禁格外紧张。她开始自己 到图书馆借阅小说。读了 《青春之歌》,她再看见葛尊志,总觉得他就 是卢嘉川。 
    回到家里,她感到气闷。她讲的,他不感觉兴趣。他讲的她也不 感觉兴趣。那位元记者当年所写的三篇通讯,早已被广大读者忘怀。 新的英雄层出不穷。而她丈夫所领导的那家街道工厂,因为产品已无 销路,又逢精减潮流,并入了另一家街道工厂,丈夫担任了那个厂子 的副厂长,刚一去,就与正厂长闹上了矛盾。 
    正当她的视野迅猛扩展时,他的光彩却急剧暗淡下来。不是他们 
 自己,而首先是邻居们,开始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他们是否般配?他 们是否能够长久? 
    后来爆发了第一次伤感情的争吵。导火线是一桩琐屑而无聊的事。 
    她故意连续两个星期六都没有回家。她开始觉得往昔的荒唐。她 竟愚昧到不能区分崇拜和恋爱,献身精神和满足情欲,阶级情谊和夫 妇之乐。她可以让一个思想品质高尚的英雄支配她的精神,她凭什么 非得让一个独眼破腿的粗笨男子占有她的身体? 
    她在大食堂里勇敢地凑到了葛尊志身边,并且以必被羞辱而不悔 的气概,请他陪自己参观一个新的美术展览会。对方既非受宠若惊, 也未怫然拒绝,而是近乎漫不经心地应允了。 
    她同葛尊志来往渐渐频密。她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他。 
    有一天傍晚,她从图书馆出来,突然看见葛尊志同另一位女同学 颇为亲密地走在一起,并且顺著甬路朝小树林那边缓缓而去。她的心 仿佛被揪了一下。她本能地转到一株大树后面,佯装在那里默诵外语, 其实是监视著葛尊志和那位女同学的行动。葛尊志倒背著手,那位女 同学手里摆弄著一杈树叶,在小树林边上走过去绕过来。似乎谈得十 分惬意,那景象在她心中煽起越冒越高的火苗。夜色苍茫中,葛尊志 同那女同学终于顺著甬路走了回来,并且在一个小岔道上分了手。她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地走到了葛尊志的面前,发出了怎样的质问,并且 也不记得葛尊志是如何向她解释的——单记得葛尊志脸上那惊诧莫名 的表情,那表情犹如一面雪亮的镜子,照出了她非破釜沈舟不可的处 境……她也不记得是怎样把葛尊志引回了小树林,走入了小树林深处, 单记得他们两个面对面楞楞地站定后,葛尊志问她:「慕英同志,你怎 么了?」她竟陡地扑上去搂定了他,歇斯底里地说:「我要你爱我!我 要我要我要……」葛尊志先象化石般僵住,随后便把她的胳膊解开, 让她站回去,声音颤抖地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可是,当他们 四目电光般交击后,葛尊志却又陡然扑过去搂住了她,吻著她的额头, 喃喃地说:「行行行行……」 
    事情败露了。葛尊志被开除出党,自然不仅革除了团总支书记职 务,而且从此中止了他那原本颇为辉煌的前程。甚至还株连到金鹂鸣 ——她受到团内警告的处分。系里乃至院里的领导轮番找慕英谈话, 指出她是受到了腐蚀,她应当立即从迷误中醒悟过来,并使她同英雄 的感情「恢复到历史上最高水准」。 
    这时候已面临毕业分配。突然出现了校方未预料到的局面,英雄 主动提出来同慕英离婚——这恰恰是她提出过而校方根本不予支持的 请求。英雄毕竟是英雄。至今慕樱还感念他这一点。她不爱他,但她 永远尊敬他。是他给了她一个进入更广阔的天地的机会。他们好说好 散,孩子给了英雄,她不要。她什么也不要。 
    葛尊志分了一个最坏的工作——到一家街道医院药房管配药和发 药。她分的也好不了多少——到另一家街道医院看门诊。 
    他们在一片舆论谴责中结合了。她改名为慕樱。他们只有一间小 小的住房,经济上相当拮据。但在她来说,失去的毋宁说是沈重的包 袱,获得的分明是情爱的满足。不久便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他们这 只小小的爱情航船,客观上不在漩涡的中心,主观上又格外小心地回 避,得以较为平稳地向前浮动。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虽说是「贫贱夫 妻百事哀」,倒也还能不断地「柳暗花明又一村」。葛尊志自己动手, 盖起了 「小厨房」,又打出了满堂的家具。他的那些美术知识,点点滴 滴地溶解在了建设小家庭的事业中。邻居们谁也想象不到,他当年曾 是大学一个系里的团总支书记,能够坐在麦克风前面,用江河奔腾般 的话语,把一年级新生的双眼逼湿。邻居们都说他是「家庭妇男」— —连饭也基本上由他来做。慕樱得以有大量的时间读书——都是从熟 识的患者那里借来的,当时违禁的西洋古典小说。当葛尊志在院子里 为新打成的酒柜上漆时,她也许正坐在躺椅上读没有封皮的《简爱》; 当葛尊志正在厨房中照著菜谱炒鱼香肉丝时,她也许正仰靠在沙发上, 手里捏著一本刚读完的 《娜娜》,闭目冥思……她确实非常满足,而且 是一种开化的满足——包括***的满足。慕樱再回想起同英雄度过 的那些夜晚,不禁毛骨悚然。谢天谢地,她斩断了应当斩断的,拴系 了应当拴系的。 
    记得是一九七五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慕樱懒洋洋地应付著门诊, 当她叫到齐壮思这个名字以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她第一眼看 到他,便不由眼睛一亮。她过眼的人多矣,而象齐壮思这样的人,还 是头一回置身于她视野的最前方。 
    这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男子汉。身材魁梧,五官充满阳刚之气,这 倒也还不算什么,最让慕樱一下子产生类似触电那种反应的,是他体 态、气度中所体现出的一种尊贵的威严。那是无论那位独眼的英雄, 还是葛尊志,以及她所接触过的其他男人,都不具备的。她本能地感 觉到,这是一位有著特殊身份的人物——他按说是不应当到这湫隘简 陋的街道医院来就诊的…… 
    慕樱早就习惯于那样工作:连头也不抬地问一声:「你怎么啦?」 患者还没说完,她便不耐烦地命令:「把衣服解开!」给患者前胸后背 潦草地听诊了不足一分钟,不容患者把向她提出的问题说出口,便从 消毒杯中取出压舌板,命令患者:「把嘴张开!」然后把压舌板惩罚式 地往患者舌头上一压,潦草地用手电筒照照、望望;然后,不管患者 是继续自述病情也好,向她询问自己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好,求她 开出某几种想要的药也好……她一概不听不管,唰唰唰地开上了处方, 并且签上了可以猜测为任何符号的名字,「嗤啦」一声撕下来,递给患 者;然后无情地对门外呼唤:「五十四号——×××!」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