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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局长住在北房。他家没有自用厕所。(2)

    但住了一阵以后,便感觉到这住房有个极大的缺陷——没有自家 专用的厕听。要上厕所,还得出院子去上斜对过的公厕。行政处及时 地给他们家安装了电话,引进了自来水管,也一直打算给他们修个专 用厕所,但勘查了一番以后,发现从他们屋里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 都很难顺利地安装出一条通向胡同外暗沟的排粪管道,这事便搁置起 来了。于是乎从去年起,张秀藻的妈妈向老傅提出了换住新居民区单 元房的要求。老傅手里也确实掌握著一些统建分下来的这种住房,加 以今年张奇林升为正局长,老傅来看望时,更明确表示:下一批统建 统分房下来,一定马上给他们换上两套两间的单元——当然,格局层 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对这件事,张奇林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张秀藻的妈妈于咏芝却 越来越急迫。她是个医生,院里人都管她叫于大夫。她近来常向张奇 林提起搬家的事。头天晚上,张秀藻从西郊回来,吃完晚饭,一家人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当荧光屏上出现了新住宅区的景象时,于大 夫忍不住又提起这事说:「老傅也不知道说话算不算数。」 
    张奇林笑笑说:「他对我说话一向算数,不过,依我想,我们换个 三间的单元也就可以了。」 
    于大夫不以为然:「局级干部配备四间,这是规定嘛。」 
    张奇林仍然笑笑说:「土规定。」 
    于大夫争辩了:「这规定不算过分嘛。你们局除了你,有几个局级 干部没住上四间?」 
    张奇林并非争论,而是发表感想说:「平房好啊。我们这平房比楼 房住著舒服。」 
    于大夫点出主题:「可厕所呢?天天上公共厕所,多不卫生!」 
    张奇林仍旧微笑著:「院里的老住户,一向就这么上厕所,我看他 们都比咱们结实啊!」 
    于大夫有点急了:「那么说,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 没有厕所不说,洗澡也不方便啊!」 
    张奇林全身松弛地倚在沙发上,眼睛望著电视萤幕,还是不紧不 慢地说:「干校的公共厕所多简陋,我们不是照样过了六年了吗?至于 洗澡……」 
    于大夫不等他说完,便欠起身子来,急躁地说:「话怎么能这么说 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 洗。可你知道吗?现在洗澡堂晚上都权充旅店,净是些跑单帮的买卖 人在那儿过夜,他们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卧榻上,谁顾得上杀灭? 他们刚走,澡堂就开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们女部情况还好一点,据 说男部简直不象样子!」 
    张奇林一边听著一边微微点头,表示并不反对她的议论。但忽然 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他想起了头年夏天的一个小镜头:晚上他去厕所 小便,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哗哗的水响,进去一看,原来薛家老大光著 身子,从厕所的水龙头那儿接出根皮管子来,在给自己冲澡……看到 这情景他感触很多,觉得自己真该更努力地工作,来更快地改善北京 广大市民的生活条件——虽然他的工作只能间接地起到这一作用;此 刻他眼前晃动著薛家老大那结实的身躯,以及那湿淋淋的快活的面容, 忍不住笑了,便对爱人说:「上公共厕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总还 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接触群众、接触社会。关起单元门来自己什么 都解决了,好处再多,也总还有一个弊病,容易脱离群众、脱离社会。」 
    于大夫摇头说:「你以为你住进单元房,电话铃响的次数就会减少 吗?敲门的就会减少吗?而且到那儿找你也许更方便。你瞧著吧,甭 说茶叶,光开水我们也供应不上的!」 
    张奇林点头,同意她的估计,但解释说:「我说的接触群众、接触 社会,主要不是指接触本单位的群众,处理本单位的事情,而是说接 触象咱们院里的这些邻居,接触咱们钟鼓楼这一带的社会。这虽然同 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可接触一下和完全不接触,到底不一样啊。 它至少可以丰富我们的见闻,丰富我们的思想,促使我们不是从一点 上,也不是从一条线、一个平面上观察、考虑问题,而是立体地去观 察、考虑问题……」 
    于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发背上,这次是她微微点头了。张秀藻 在一旁听到这儿,才插话说:「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来电话,让咱们 搬到单元楼去,咱们该怎么办呢?」 
    张奇林笑笑说:「那就搬过去吧。」 
    张秀藻忍不住问:「咦,那您刚才说的接触群众、接触社会的问题, 可怎么解决呀?」 
    张奇林坦然地说:「关键毕竟还不是住在哪儿。关键是自己本身要 有这个要求。搬走了,一是可以回这儿来串门,二是可以在那里结识 新的邻居、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嘛!」 
    全家的认识渐趋统一,大家心情都舒畅起来,只是于大夫还忍不 住对张奇林说:「你说是这么说,到时候你忙个手脚朝天,哪还有回这 儿来串门的工夫?只怕你在那儿也结识不了几个新邻居!」 
    电视机前的这场谈话,很能代表张秀藻他们家的家庭气氛。这种 家庭气氛的控制器掌握在爸爸张奇林的手中。他总是那么冷静、理智, 却又不让人感到过分僵硬和缺乏人情。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受冲击 最厉害的时候,他至少在外部形态上没有露出一点惊慌失措。张秀藻 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才七岁,不懂得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妈 妈,还有哥哥、姐姐,有一天都被「勒令」到一个广场上去参加批斗 会,先是揪出部长和一些副部长、局长、副局长来,然后就揪「黑爪 牙」,里面就有她爸爸。她被那场面吓坏了,因为每个 「黑帮」都被剃 了光头、挂上了大黑牌,并被 「喷气式」地撅著,象她爸爸那样的 「黑 爪牙」,当晚还是许可回家的。妈妈见他回来,光流眼泪,不敢多说话。 哥哥姐姐被迫表示 「划清界限」,搬到学校住去了。这天晚上楼里发生 了大骚动,有个被揪的「黑爪牙」想不开,自杀了。第二天爸爸去部 里以前,全楼已经都知道了这自杀的事。妈妈望著爸爸,惊怕担忧得 至于哆嗦起来。爸爸却冷静地对妈妈宣布说:「我不会。」只有那么三 个字——张秀藻至今回忆起来,那神态语音还清清楚楚。接著,他问 张秀藻:「你还有多少块糖?」张秀藻那时有个糖罐,她便打开盖子, 数了数说:「二十六块。」爸爸弯下腰,摸著她的头说:「这糖,都留给 爸爸吃吧。一天一块。」张秀藻把糖罐捧得高高地说:「干吗一块?爸 爸你吃吧,一天多少块都行。吃完了,咱们再买呀!」妈妈听著只是擦 眼泪,爸爸却冷静到极点地说:「咱们家以后没钱买糖了。这糖给我留 著。我需要,你要藏好,我回来了你喂我。一天一块都太浪费了。你 今天要做一件事,把糖纸全剥了,扔了,把每块糖全用小刀切成两半。 这样,我就能一个半月里全有糖吃了。」说完,他坦然地走了。他每天 晚上回来,俯首让张秀藻欠起脚,喂他那半块糖吃……他没有自杀, 没有神经错乱,没有沮丧,没有妥协。等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当他们 搬进这三间北房以后,当二十寸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运到的头一天, 他们全家——不止三口,因为哥哥、嫂子正巧回来探亲——坐在电视 机前的沙发上,当电视中恰好出现了糖果的画面时,张秀藻不由得引 动爸爸去回忆:「爸,您还记得那时候,您白天挨斗,晚上回来,我喂 您吃糖的情形吗?」妈妈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哥哥嫂嫂都望著爸爸, 只等他开口;爸爸却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问张秀藻:「你把今天的 晚报给弄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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