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4)
时间:2017-12-16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丢丢比齐耶夫小七岁,认识齐耶夫时,她对男人已经心灰意冷。有一天,她听说了齐如云的故事。这个能在起舞时受孕的女人,令她神往。她专程拜访了齐如云,与齐耶夫一见钟情。丢丢嫁过来时,这儿已经叫“老八杂”了。
第二章 水果铺
在丢丢眼里,烟铺、酒铺、调味铺、饭铺、粮油铺、熟食铺、电器修理铺、药铺、理发铺等,都不适宜女人开。这样的铺子气息浊,会把女人的脾性熏染坏了。相反,灯饰铺、裁缝铺、瓷器铺、蔬菜铺、鲜花铺、水果铺却是为女人而生的,能养女人的气。她到老八杂的第二年,刚生下齐小毛,齐如云就去世了。在皇山火葬场第二告别室,丢丢掀开白色的蒙尸布,告别婆婆。齐如云身上,是她当年跳舞时穿的蛋青色连衣裙,那场舞会之后,她将其收起,藏入箱底。当年溅在裙摆上的那星星点点的处女的血迹,虽然经过了近半个世纪时光的敲击,已经暗淡如一片陈旧的花椒,但它们仍然散发出辛辣的气味,催下了丢丢心底的泪水。那条曾经穿着合体的连衣裙,对踏上归途的齐如云来说是太肥大了,齐如云就像一捆套在布袋中的冻僵的葱。丢丢撩起裙摆,最后抚摩了一下婆婆的腿。齐如云在世时,从不在意对脸的保养,对于腿却是百般呵护。她每日要用湿毛巾擦净腿,涂上润肤油。所以她走的时候,双腿还是那么润白,就像两杆透明的蜡烛。齐如云就带着这对蜡烛,去另一个世界做晚祷了。
丢丢成了半月楼的新主人后,就把工作辞了,一边在家带孩子,一边开起了水果铺。那个地窖,储存瓜果梨桃比储存蔬菜还要神奇。你秋天时放进去一筐苹果,春天时将其取出,它们的脸依然红扑扑的,汁液饱满。像草莓、香蕉这种难伺候的水果,藏入窖中,一周后,草莓看上去仍旧娇滴滴的,香蕉皮也不会生黑斑,依然如月芽般明媚。
丢丢一家住在楼上,楼下带廊柱的大间被改造成了水果铺。丢丢请了个木匠,在东窗前由南向北做了一个实木水果架:四条粗壮的木方子呈八字形,对称着支撑起一块离地约七十公分的樟子松木板,有八公分厚,一米多宽,四米多长。木板没有上色,也没有涂清漆,只是用刨子推得光溜溜的,既透着妖娆的花纹,又透出好闻的木香气。丢丢的水果铺不像别人家的那样,用纸箱来盛水果,很不讲究地一字形排开。她盛水果的容器,都是精心购置的。元宝形和菱形的柠檬色竹筐、椭圆和马蹄形的红柳篮、青花的深口瓷盆、浅口的蛋青色瓷盘,高低错落地摆在水果架上,看似漫不经心,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美感。那块木板就好像月亮上的泥土,生长出了带有天堂色泽的水果。你看吧,高处的竹筐里装着苹果、李子和黄杏,低处的瓷盆里盛的是樱桃或草莓。至于那浅口的瓷盘,它通常盛着杨梅或野生的黑加仑。而紫色的葡萄和金黄的香蕉,常常是斜斜地挂在苹果篮或鸭梨篮的一角。葡萄像是篮子垂下的一绺弯曲的刘海,透出俏皮;香蕉则像篮子盘着的金发,一派富贵之气。
丢丢的水果铺从早开到晚,她说水果本来够亮堂的了,所以把铺子的灯调换成一盏低垂的羊皮灯,那朦胧而温柔的光影宛如夕阳,使水果铺在夜晚更加的楚楚动人。老八杂的人,没有不喜欢这座水果铺的。茶余饭后,他们聚在一起,东凑一句,西凑一句,为它编了一首歌谣。
正月正,吃苹果,吃了苹果保平安。
二月二,啃鸭梨,啃了鸭梨不咳嗽。
三月三,吃山楂,吃了山楂脾胃开。
四月四,吃香蕉,吃了香蕉心气顺。
五月五,吃草莓,吃了草莓脸儿鲜。
六月六,吃樱桃,吃了樱桃嘴儿艳。
七月七,吃桃子,吃了桃子眉会飞。
八月八,啃西瓜,啃了西瓜好安睡。
九月九,吃葡萄,吃了葡萄不怕黑。
十月十,嚼甘蔗,嚼了甘蔗心儿甜。
十一月十一,吃红枣,吃了红枣话语暖。
十二月十二,吃橘子,吃了橘子不觉寒。
丢丢很喜欢这首歌谣,特意用毛笔小楷,把它抄在一张洒银的宣纸上,贴在壁炉旁的墙上。但凡买水果的人,喜欢凑到它跟前,温柔地看上一眼,就像看老情人一样。有时,他们也会提出修改意见,譬如说“四月四,吃菠萝,吃了菠萝嘴不干”,“五月五,吃荔枝。吃了荔枝赛神仙”,“十月十,吃柿子,吃了柿子不觉累”等等。
丢丢上水果,从来都是自己。她蹬着三轮车,每隔三四天,就会去革新街的水果批发市场,风雨无阻。商贩们没有喜欢要品相不好的水果的,可丢丢却不。烂苹果和烂梨,她用极低的价钱买了后,会用刀削削剜剜,把它们洗净,放进锅中,添上水,兑上蜂蜜,熬成泥,分装在罐头瓶中,用油纸密封起来,藏入窖中。烂水果摇身一变,就成了身价不菲的果酱,老八杂的人没有不喜欢吃丢丢做的果酱的。她既能做苹果酱、梨酱、草莓酱和菠萝酱,也能做樱桃酱和荔枝酱。她在樱桃酱中加了玫瑰花瓣,使其散发出独特的芳香气;在苹果酱中加入了丁香花瓣,让它回味绵长;而在荔枝酱中则加入了枸杞,如同雪里埋藏着红豆,美艳极了。丢丢做的果酱如同好酒,时间越久,滋味越醇厚。老八杂的人过年,喜欢买上几瓶这样的果酱。
丢丢养了一只黑猫,叫“悄悄”。悄悄一只眼蓝,一只眼黄。它不像别的猫爱沾荤腥,悄悄跟丢丢一样喜欢吃水果。你给它一个梨,它用前爪捺住,半个小时后,就把它啃光了,连酸酸的梨核都吃了,只剩个火柴杆似的梨把儿。它平素喜欢待在水果架上,好像那是它的家园,要守护着。有一天,眼神不好的秦老汉来给孙子买桃子,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水果架上的悄悄,就指着它对丢丢说:“这世道要变坏了啊,怎么结了这么大个的绒嘟嘟的黑果子?这果子吃了还不得药死个人!”他的话音刚落。悄悄就“喵呜——喵呜——”地叫起来,秦老汉大惊失色地说:“真是个妖果啊,还能学猫叫!”
要说最不想离开老八杂的,就是丢丢了。她舍不得半月楼,舍不得水果铺,舍不得门前的那些丁香树。能在旧舞场中开水果铺的,全哈尔滨也就她丢丢吧。还有那个地窖,她更是视如宝物,不忍离弃。老八杂的男人,都说这地窖神奇,哪有地窖经过了近百年风雨而不塌陷的?有一些人好奇,就举着蜡烛下到地窖去探个究竟。三伏天,你下到四米多深的窖里,身上的热汗立时就消了,而冬天,你打着寒战下到里面,感受到的却是如春天般的温暖。地窖不是用木头筑的,而是石头砌的,就连梯子,也不是木梯,而是用青石一蹬一蹬垒起来的。按理说,它靠近马家沟河,到了雨季,地窖应该渗水,可是这窖从来都是干爽的。有一回,生了重感冒的尚活泉没胃口,想吃山楂酱,来丢丢这里买。丢丢举着蜡烛要下窖的时候,尚活泉说他要自己去取。下到窖里,只见烛火一抖一抖的,好像窖里有风,尚活泉连打了几个喷嚏,等他取着果酱上来时,头不昏沉了,烧也退了。他逢人便说:“那个地窖比医院好啊,你进去一趟,一分钱不用花,出来时病就好了。”从那以后,男人们赶上个头疼脑热的,就爱跑到丢丢的水果铺,到窖里待上一刻。说也奇怪,几乎所有的男人上来后都说身上舒坦了,于是,他们就说地窖里藏着青龙。丢丢不太相信“青龙”之说,她觉得那里若真有神仙鬼怪的话,其中飘荡着的也一定是舞女的幽魂。因为她每回举着蜡烛下窖时,烛苗都会颤颤跃动,恍如起舞。女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对男人都是呵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