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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3)

  劳保用品厂的领导,并不相信齐如云提供的材料,他们也猜测齐耶夫来自那场舞会。可是这事情是在什么情境发生的,却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原本心虚,李文江又步步紧逼,这让他们很头痛,怕鲁莽的李文江把事情闹大,影响了中苏友好关系,那他们就是历史的罪人了。正一筹莫展时,李文江的老母亲被儿媳妇的事气得生病住院,这等于是救了他们的驾。李文江是个孝子,他开始天天跑医院,报仇的欲望随之冲淡。之后,齐如云适时提出离婚,他也就答应了。离婚之后,李文江很快又找了一个在皮革厂工作的姑娘,她虽然麻脸,但转年为李文江生下了一个男孩,那孩子谁见谁都说是跟李文江一个模子扒出来的,一样的团脸、浅眉、蒜头鼻子、鼓额头、厚眼皮、翘唇,李文江觉得自己先前是一个半残的铜镜,如今另一半失而复得,完美无缺了,如得宝物,喜不自禁,早把齐如云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齐耶夫上小学时,中苏关系恶化,苏联将专家撤回,那些重点工程的建设陷入危机。齐如云那时住在工厂家属楼里,有一天,领导找她谈话,说是要给她调换一套住房,让她搬到四辅里的一座俄式小楼。原来住在里面的是厂子的工会主席一家,中苏关系破裂后,他说身为工人阶级的代表,不能住在敌人的堡垒中,一定要举家搬出。领导便想到了齐如云,觉得她和齐耶夫住在里面恰如其分。但她级别低,不能只住她一家,厂子便把新婚女工汪小美也派了进去。汪小美选择住楼上,这样,齐如云带着齐耶夫住楼下。
  工会主席住在小楼时,把一楼的壁炉堵死,改造了烟道,另盘了火炉,这样既可烧煤取暖,又可以借着炉火烧水做饭。可齐如云入住后,请了个泥瓦工,将火炉撤掉,恢复了壁炉。壁炉不宜烧煤,齐如云就得自备柴草。那个壁炉说也奇怪,哪怕是寒风肆虐的三九天,只点上一把火,玻璃窗上的霜花就融化了,再烧一把火,屋子里就热气撩人了。齐如云储备的柴草,除了少许的木柈子,是秋天时她从郊区农民那里买来的几马车玉米秸秆,大垛大垛地堆在门外。玉米秸秆燃烧得快,散热也快,齐如云会握着一杯茶,坐在壁炉前,一边续火,一边喝茶。屋子里洋溢着秸秆燃烧时散发的甜香气,齐耶夫在一旁快乐地玩耍。汪小美的丈夫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都要跟妻子慨叹:“这女人也真不是一般人,领着个二毛子,过得还那么快乐!”汪小美说:“坏女人哪有不快乐的!”齐如云在地窖里储藏了土豆和大白菜,那个地窖真是神奇,冬天时菜不会冻,开春时,土豆不会生芽,白菜也不会烂帮,跟放进去时一样新鲜。齐如云让汪小美把越冬蔬菜也放进地窖,但汪小美拒绝了。她想,地窖在你的居室,万一我男人下窖取菜,不是正中你下怀吗?所以,汪小美在这里只住了三年,当她生了孩子后,就跟单位提出申请,另分了一套房子,如愿地搬出去。以后也有人被安排进来,但与齐如云合住的人总觉得是与敌为邻,怏怏不快,所以没有住长的。时间久了,这房子就剩下齐如云母子了。
  “文*”开始了,齐如云因为齐耶夫来历不明的身世,被区革委会的人给揪斗出来,说她是“苏修”特务。齐耶夫在学校也受到歧视,同学们用石子砸他,撕烂他的裤裆,让他露羞,还用火柴去燎他的头发,说是要烧掉修正主义的黄毛,齐耶夫吓得不敢上学了。到了此时,齐如云不得不公开了齐耶夫的身世,说这孩子确实来自那场舞会,当时停电了,可是乐队没有停止奏乐,大家仍旧跳着。在黑暗和热烈的乐曲声中,她的舞伴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吻她,接着,那件事情就发生了。革委会的人让她交代细节,说,那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是把你按倒在地,还是推到一个角落了?齐如云很轻巧地说,是跳舞时发生的。这让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说,跳舞时怎么能做那事?不要蒙骗群众,要老实交代!可齐如云回答的仍然是那句话:跳舞时发生的。革委会的人气得脸都青了,说,齐如云啊,你比旧社会的妓女还有手腕啊,跳舞时竟能干那事,真会卖俏啊!你说说,跳舞时怎么发生的?齐如云便不语了。又问,他对你是强*,对吧?齐如云坦然地说,他吻我时,我也吻他了,不是强*。革委会的人痛心疾首地说:齐如云,你丢尽了新中国妇女的脸啊。那个男人是准,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齐如云说,跟我跳舞的人好几个,舞场里光线暗,我不记得谁是谁,他们长得都差不多。再说发生那事时停电了,我看不见他的脸,来电之前,那人撒开我的手走了。革委会的人说:野蜂采完蜜,有个不飞的吗?!
  
  即便如此,齐如云还是没有被排除“苏修”特务的嫌疑。而且,她在起舞时怀孕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就连李文江都听说了。他给齐如云写了一封信,是一首打油诗:齐如云,大蠢猪,把美腿,填火坑!生个妖怪齐耶夫,没人爱来没人疼!嗨,没人疼!
  齐如云看了那封信,觉得前夫还是可爱的,她笑了,将它珍藏起来。
  齐耶夫辍学一年后又回学校了。公休的时候,齐如云喜欢带着儿子逛街。那时圣尼古拉大教堂,也就是哈尔滨人俗称的“喇嘛台”已经被毁,齐如云怀念这座带着清隽之气的木教堂,怀念那里的壁画。她担心其他教堂也会“性命不保”,所以常带儿子拜谒教堂,道里的圣索菲亚教堂、圣母报喜教堂,南岗的圣母守护教堂、尼埃拉依基督教堂、天主教堂等,都留下了他们母子的身影。混血的齐耶夫越长越漂亮,他比同龄孩子长得要高,不过他很瘦,而且神色忧郁。高中毕业后,齐耶夫到郊外大集体性质的砖厂干活,每当他周末回家,齐如云见儿子不仅满手的老茧和血泡,而且常常鼻青脸肿的,就明白齐耶夫因为身世的缘故,在外面又挨了欺负了。齐如云不能化作齐耶夫身上的一双翅膀,每时每刻护着他,只能暗自垂泪。“文*”结束后,身体虚弱的齐如云病休回家。又过了两年,齐如云所在的厂子落实政策,分给她家一个就业指标,这样,齐耶夫离开砖厂,返城进啤酒厂当上了工人。不过,他每月只能拿回半个月的工资,他常偷啤酒喝,三番五次地挨罚,如果不是碍于他的血统,觉得一个不知生身之父是谁的人身世凄惶,早把他开除了。
  齐耶夫到了结婚的年龄,可给他介绍十个对象,有九个总会因为他的血统而吓跑。另一个敢与他相处的,最终也会被他身上的酒味吓跑。这样,齐耶夫在醉生梦死中很快就成了大龄青年。如果不遇见丢丢,齐耶夫会沦落为一个未老先衰的酒鬼。


作品集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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