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时间:2013-01-17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来到草原上,住在牧民的毡房里,喝奶茶,吃手抓羊肉,听马头琴。 这一天来了。 中秋节临近的时候,领导递给我一份传真,让我去满洲里参加一个东北地区的农机产品技术研讨会。 我来工厂四年了,出差了两次。一次是到北京,正赶上春日的一场沙尘暴,天昏地暗,街上的行人就像出土的兵马俑,灰头土脸的;另一次是去哈尔滨,大雪过后,街道因为撒了融雪剂,白雪成了黑雪,肮脏不堪,整座城市似乎散发着一股肠衣腐烂的气味,让人不爽。两次出差,都很无趣。大约是因噎废食吧,以后又有两次出差的机会,石家庄和长春,我都婉拒了。 我是在沈阳读的大学,所学专业是机械制造。我毕业时,东北那些曾经无比辉煌的大工厂,正像衰朽不堪的老马一样,一匹匹地倒下。我求职困难,尝到了所学无用的苦恼。最后,齐齐哈尔的一家小型拖拉机厂,接纳了我。齐齐哈尔旧名“卜奎”,曾是古“黄金驿站”的起点,濒临嫩江。我的女友在地图上找到齐齐哈尔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一个大火坑,惊叫着说:“那地方太偏远了,靠近内蒙古了,我不能跟你去,你也不能去!”我说:“那正好呀,我每天中午都可以越过省界,到草原上睡个午觉啊。” 女友果然没有跟我来,而我来了。女友嫁人了,我也娶了一位本地姑娘,她叫曲蔓玲,是个邮递员,我叫她“曲信使”。曲信使呢,她说我做事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又在拖拉机厂工作,叫我“王拖拉”。除了开会,领导还交代给我一项任务,去还一笔债。那人是蒙古族牧民,叫阿荣吉,住在巴尔图附近的牧场,养羊。内蒙古的草场好,羊肉鲜美,每逢春节,我们厂子搞福利时,都会从那儿进羊肉。阿荣吉是厂子的老主顾了,每到腊月,他会雇一辆卡车,载来几十只活羊,把它们卖给厂子后,他会在齐齐哈尔住上一两天,办点年货,然后返回巴尔图。去年厂子经济效益不好,所以阿荣吉卖的那批羊,没有拿到现钱。他只得了张白条子,声言不再给我们送羊了。可是拖拉机厂的人,如果年关没有提进家门一块来自草原的羊肉,就觉得年没了滋味。所以,上半年我们厂在郑州的一个农机产品展销会上拿到大把订单的时候,厂领导就兴奋地说,今年要让阿荣吉送最肥美的羊!阿荣吉所在的牧场没有电话,他每次来,要先到巴尔图的女儿家,给厂子打个电话,问需要多少只羊?而我们想跟他联系,也必须通过他女儿。厂领导说,你到巴尔图找到他女儿,就找到阿荣吉了。要是不先把钱还上,他犯了倔脾气,以后真不送羊来了,咱们过年时还不得想羊肉想得生口疮啊?领导嘱咐我,把这五千多块钱还给阿荣吉的时候,一定要跟他定下来,腊月时要送来五十只羊,让他别吝惜草料,把羊喂肥点,每斤多给他三毛钱。领导还带着歉意说,你开完会,要是当天往回赶,还能赶上节,可是去巴尔图还钱,恐怕就要晚一两天回来了。我连忙说没关系,能在草原上过一个中秋节,是我的福气。 我不是说客套话。在我眼里,中秋节就像一匹雪青色的骏马,它落脚到草原上,才有神韵。我仿佛已经被它飘逸的鬃毛给拂着脸了,满心的激动。 曲信使去火车站送我时,趁乱用她粗壮的小腿钩住我的腿,说:“见到草原的牧羊女,可不能腿软啊。” 我“啊——”了一声,揪着曲信使乌黑油亮的长辫,说:“有这条鞭子在,我哪敢腿软啊。”曲信使咯咯笑了。 我乘坐的是齐齐哈尔到牙克石的慢车,为的是看风景。火车是正午出发的,它向着西北方向,像一匹吃足了草的老马,缓缓地行进着。天色湛蓝,没有云,天也就仿佛不存一丝心思,给人爽朗的感觉。沿途可见收获的情景,有的农人在割麦,有的则起着土豆。乡间路上,马车牛车辘辘而过,村落里炊烟袅袅。午后两点,火车到了扎兰屯,这儿已经是内蒙的地界了,虽然还没有见到我期待的大草原,但牛羊明显多了起来。村路上马车载着的,也多半是干草。从扎兰屯到牙克石,经过的都是小站了,哈拉苏、巴林、雅鲁、博克图等。小车站连缀的路线,大都有妖娆的风景,果然,草原一闪一闪地出现了。虽然那草低矮了些,而且经过一个夏天暑气的煎熬和牛羊的啃啮,有点憔悴,但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详柔美。透过车窗,我贪婪地呼吸着草原的气息,这气息是那么的熟悉,清新而温暖,带着股野味,它曾在哪里裹挟过我呢?哦,想起来了,新婚之夜,我从曲信使身上感受过这样的气息。火车到达终点站时,夕阳正如一颗裂了的石榴,鲜浓欲滴地下坠。我下了火车,找家旅馆住下,到一家小饭馆喝了碗羊杂碎汤,吃了两个刚出炉的椒盐烧饼,然后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回旅馆的公用浴池洗了个澡,给曲信使打了个电话,就睡了。草原小城的夜晚太醇厚了,我有微醺的感觉,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清晨,我到早点摊喝了碗豆腐脑,搭乘一辆三轮车,先去看了免渡河,然后带着一身清凉之气,奔赴火车站,登上了开往满洲里的列车。我不喜欢长驱直入草原,在我心中,生活是要有所停顿的,而美恰恰会在停顿的时刻生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在牙克石停留一夜的缘由。果然,牙克石的夜露和免渡河上湿润的晨光,让我的心渐渐泛起了对草原的爱恋。当我路过扎罗木得时,看着窗外如墨涌动的羊群,尽情地点染着草原这张柔软的宣纸,终于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这样的话:草原啊,你就是我的神甫,当我的心灯因尘世而蒙垢,你总会用清风,拂去尘埃,并用你那碧绿的汁液,为我注满生命的灯油!满洲里的会期只有三天,第一天报到,第二天正式会议,第三天结束。报到的那天下午,我去了达赉湖。北方的湖泊大都有海的气象,苍苍茫茫,兴凯湖是这样,达赉湖更是这样。站在湖边,翻卷过来的波浪能把你的裤脚打湿。投映在湖水中的白云,就像翻滚在沸水中的饺子,被滔天白浪给搅得团团转。傍晚,我在湖边小食摊吃了新鲜的烤鱼和湖虾,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心满意足地返回满洲里。满洲里是中俄边境一个较大的口岸,经商的人多,海关每日的过货量大,这儿也就有点国际都市的意味,灯火旺盛,酒吧林立。虽然天凉了,早霜已经出现,但在街头走过的那些俄罗斯女孩,却穿着时髦的吊带衫和短裙,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像是一根根白炽的灯管,把黑夜照亮了。游人多,店铺关张得也就晚些,店里经营的多是俄罗斯的皮毛服饰和传统手工艺品。我踅进一家店,给曲信使买了一条杏红色羊毛披肩。我的故事是从离开满洲里之后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