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
时间:2013-01-17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会议一结束,我就乘夜车去海拉尔,打算从那里去巴尔图。火车如果正点到达,是凌晨三点。我盼望着晚点,这样可以在列车上多睡一刻。果然,气喘如牛的慢行列车到达海拉尔站台时,太阳已经冒红了。这是中秋节的黎明,进出站的旅客行色匆匆,他们中的很多人提着月饼盒。我在车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店洗了把脸,吃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然后又回到站前广场,搭乘去巴尔图的长途客车。那是辆中巴车,大概是报废车辆改装的,看上去破烂不堪。这车有二十多个座位,本来说好九点出发,但因为还闲着几个座位,司机迟迟不肯发车,让售票员在广场喊人。那个肥胖的女售票员肿眼泡,哑嗓子,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巴尔图了——巴尔图了——”可并没有什么人跟她过来。司机不耐烦了,他把手中的香烟摁灭在方向盘上,自言自语着:“妈的,以后得换个水灵的去喊客!”他跳下车,冲那胖女人嚷着:“上来吧,你这破锣嗓子不值钱,喊破了也没用!咱今天得赶回来过节,走吧!”汽车一颠一颠地出了城。从海拉尔到巴尔图,是一路南行。我拉开车窗,呼吸着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气息。每走一段,就可看见羊群。它们有的在草原上安闲地吃草,有的则团团簇簇爬过一带缓坡。天气晴朗极了,让人觉得天离自己很近,所以飘浮在天边的几朵雪白的云,几乎与大地的羊群连为一体,好像老天嫌羊群不够浩荡,要给它增添几只似的。汽车性能太差,一个半小时之内,它竟两次抛锚,司机每次下去修车的时候,总是气鼓鼓地踹它两脚,骂:“懒驴,哪天我发了财,非把你砸个稀烂!”车上的乘客开始发牢骚,说是这车走得比驴还慢,耽搁了时间,要求退一半的票款。司机开始沉得住气,但当汽车第三次抛锚,像无赖似的横在路中央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对售票员说:“给他们退票钱,今天背时气,不走了!” 汽车和车主都耍起了脾气,倒霉的就是乘客了,我们只有中途下车。汽车正停在伊敏河牧场,有人告诉我,前方九里,就是红花尔吉。那些要到巴尔图去的人,都候在路边,等候下一辆客车。而要去红花尔吉的,干脆步行,十里八里在他们眼里不是远路。我不知道下一辆去巴尔图的客车何时经过,想想还是先步行到红花尔吉稳妥,听说从那里去巴尔图,车就方便多了。我还是上大学时有过远足的经历,参加工作后,人整天蛰居在楼房中,脚劲都弱了。能够沿着草原公路步行,让我有冲出樊笼的感觉,我甚至有些感激那辆把我们抛在半路的破车了。 伊敏河流域的牧场是肥沃的,草虽然不很高,但却密实,草色也比别处的看上去要鲜润。我行走的时候,不时听见羊咩咩地叫,我的鼻腔里充溢着草的清香。我得感谢牛羊的嘴巴,它们让草折腰的时候,也把它们体内的芬芳咂了出来,使它们成为空气中最迷人的分子。走了半个小时,一辆客车从身后驶来,它在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这车是去巴尔图的,先前被抛弃在路边的乘客,都搭上这辆车了。车严重超载,过道被人堵塞了,两人座的插着三人,三人座的则挤了四人。司机问我上不上车,我回绝了。我可不想再搭上一辆危车。我没有走到红花尔吉,就中途停下了。正午时分,我看见了三座毡房,其中靠近公路的那座毡房飘着炊烟,门前停着两辆运货的卡车,我想那里一定是客店了。对一个饥饿的旅人来说,炊烟就是最动人的消息了。我走向那座毡房。突然,一条黄狗朝我跑来,它在距我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汪汪叫起来。它叫的时候晃着身子,摇着尾巴,更像是欢迎。随着狗叫,女主人出了毡房。她矮个子,黑红的扁脸,包一块蓝白花的头巾,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一望便知是蒙古人。她热情地冲我招了一下手,说:“吃晌饭了!”好像在招呼她的老熟人,我畅快地回答:“吃晌饭!”毡房里肉香弥漫,三张桌虽然都没坐满,但没有闲着的。有一张桌坐着三个男人,还有一张是两个男人,这些人大概是跑长途的,蓬头垢面,正热火朝天地吃着羊汤面。另一张桌上,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一身休闲装,模样斯文,男的正把筷子规规矩矩地摆在空碗上,女的掩着嘴剔牙,看来已经吃完了。我刚落座,他们就起身付账去了。我要了一碗羊汤面,这温润的食物立刻滋润了我的胃肠,让我筋骨舒坦。吃完面,那几个男人也陆续走了,听得见毡房外卡车的引擎轰轰响着,看来他们要上路了。我乏了,很想睡上一刻,便问女主人,这里可以休息吗?女主人说:“你要是不过夜的话,别花那个冤枉钱,去草场躺躺不就解乏了吗?要是过夜,就去毡房,一宿三十块!”说完,她又告诉我,那对青年男女从城里跑来,包下一座毡房,就为了今夜看草原上的中秋月。她的话让我心中一动。是啊,如果我赶不到红花尔吉,就在这儿过中秋,不是很好吗。我对女主人说,我先睡一觉,睡醒了不想走的话,就留下来。留与不留,三十块钱照付。 女主人大约觉得我怪异,她觑着眼看了我半晌,然后引我到门口,指着草原右侧的毡房说:“那座空着,门没锁,你去吧。你要是日落前走,不用给钱!要是留在这儿,睡醒了别忘了告诉我晚上吃什么,我好预备着!”那两座毡房,相距大约百米,这大概就是牧民的客栈了。它们背后,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午后的阳光和微风大约觉得草原就是自己的舞台,它们在上面活泼地舞蹈着,草原上光影斑斓。毡房外有两摞风干的牛屎饼,还有一个闲置的辘辘车。我拉开北门,进到里面。这座毡房简单而整洁,东西南各放着一张床,南侧开着一扇小窗。中央是火塘和环绕着它的三个矮凳,床下有脸盆、拖鞋,我择了西侧的床躺下。睡在毡房里,感觉就是睡在一个毛茸茸的大蘑菇里。我从来没有睡过那么长的午觉,足足有三个小时。我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给草原披上了一件猩红的袈裟。我站在毡房外,痴痴地看着落日。这样的落日我从没见过,红得炫目,带着股刚烈之气,它下坠时不是蔫头蔫脑的,而是蓬蓬勃勃的,一跳一跳地,像是在欢呼着什么,我被这样的落日感动了。正当我心潮激荡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从背后响起,很快,一匹马从我身边掠过,没等我看清骑马人的容貌,他们就游鱼般轻灵地进入草原了。那是匹枣红马,很威武,它飘逸的长鬃轻抚着草原,有如一抹斜阳漫过。他们朝着夕阳奔去,离我越来越远。我想他也许是毡房的男主人,这是趁着黄昏,遛马去了。暮色浓了,黄狗在前,女主人在后,朝我走来了。黄狗已经把我当作熟人了,它到了我跟前,温柔地叫着,用嘴嗅着我的裤脚,团团转。女主人对我说:“看来你是不走了,今儿过节,想吃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