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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第二部分三)

银狐(全文在线阅读)> 第二部分 
 
  白尔泰又魇住了。他在挣扎。
 
是昨天,还是很久以前?他完全不清楚。只感觉自己在挣扎,在痛苦地呻吟,头疼得要炸裂。
 
  他觉得又是那个广场,很大很宽,人山人海。他因父辈“土改”时被划成富农,红卫兵组织不要,但作为一名学生,他还是赶上了那最后一次接见。那位伟人,在那座高高的红楼上,向城楼下的红色海洋挥舞着巨手。手捧宝书的亲密战友簇拥着他,他在上边从东往西走 
 
 
,下边涌动的人潮就随着往西滚流。
 
  他听见身旁的女同学在哭泣。被拥挤得喘不过气来的女生,还是能哭出声来。嗓子是全哑了。有人晕过去了,被别人架着,从人头上传递到金水桥后边急救车上抢救。有人鞋子掉了,裤带断了,他感到旁边的一群人都挤倒下去了,游动的人群就如长江大海的波涛般汹涌澎湃……
 
  那个广场,那么多潮流般的人群……
 
  他的脚猛踹了一下。脚生疼。踹在木头床架上。这一下他就醒了。满脑门儿满身全是汗水。骂自己,怎么又做起这种倒霉的梦魇。他懒洋洋地爬起来。肚子有些饿,找东西吃,冰冷的宿舍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这是一间挨着厕所的东厢房,原先是旗文化馆的旧库房,基本上是四面透风,他用报纸糊了糊,塞了塞,还是挡不住凛冽刺骨的西北风往里灌。老馆长对他还不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铁炉子装上,尽管冒满屋子烟,还是比较暖和,只是煤供不上。文化馆经费不足,没钱买煤,有人暗示从旁边文化局院里“偷”,趁没人时装个一两筐担回来,就是被抓住了,也是下属单位职工,不会怎么样。他醒来时,炉子早灭了。肚子咕咕叫,还是先解决饥肠的呼唤吧。
 
  他披上棉大衣,走上街头。
 
  他知道电影院旁边,有一家小小的荞面馆,经济实惠,还吃个热乎乎。那屋里地上烧着一个很大的铁炉,大块煤可劲儿塞,小屋热得像烤房。就这一招,吸引来了无数顾客,买卖兴隆,热热闹闹。那荞面压得既劲道,又好吃。主人还夸口,他的荞面馆日本人都进来吃过,荞面降压降血脂益寿延年,是新潮食品。对他来说,那荞面的营养价值无所谓,什么血压高啦,血脂高了,那是大城市有钱人得的富贵病,营养过剩造成的。他只知道,好吃好下肚,经得住饿,而且经济。
 
  他掀开蒲草编的门帘儿,走进荞面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女老板已经认识他,向他打招呼。没有空地,他被安排在有三个人喝酒的桌边位置,挤了人家,他歉意地冲人家笑笑。那三人沉浸在相互斗酒划拳的乐趣上,没人理睬他的笑,好在他只吃一碗荞面,不用占很大的地方,只够放下一碗就行了。他稀里呼噜吞下那碗荞面,起身离去时,那三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倒乐得如此。
 
  不过,有人在议论他,那是他开门离去时听到的。
 
  “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文不文,武不武的。”
 
  “说是从上头‘下放’来的……”老板娘压低声音告诉问者,“别看他寒酸样,据说满肚子墨水,学问深着哪!”
 
  “咋啦?作风问题?”
 
  “嗨,现在那事儿算啥问题!”老板娘哧哧乐了,也并不顾忌被别人听见,“不知犯了啥事儿。”
 
  “犯了啥事儿?江洋大盗?”那人穷追不舍,有所警惕。
 
  “那咱就不知道了,你去问旗人事局,要不去问他本人吧。”
 
  “算啦,算啦。咱们不敢,平时躲远点就是。”这人见老板娘不耐烦,就笑嘻嘻地这么说。
 
  他想大笑。其实,对这些议论他早已不稀奇。他又走上那条并不宽敞的小镇街头。镇子不大,已有好多人都知道他是从上边“下放”来的,小地方什么也瞒不住。已熟或半熟的人们,都用一种好奇而探究的目光盯他一眼,其实,镇子上除了少数人,谁也搞不清他究竟因为什么“下放”到这里。有的说写文章出了问题,有的说闹离婚被老婆告下来的等等。反正他成了小镇上的“天外来客”,议论的对象。本来是一座寂寞的小镇,没有什么太多新奇的事让人议论。
 
  所以,只要他出现在街头,就如一个出笼的怪物,引起人们的注目,头发很长,几乎披肩,裹着旧大衣,穿着一条开口子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早已过时的大头鞋,不伦不类,奇特扎眼。惟有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还有一双阴郁沉静偶尔闪出睿智光芒的眼睛,才能显示出几丝他的文化人特殊的气质和不俗的风度。
 
  他回到文化馆。下乡回来歇了几天,昨日老馆长已经找他谈了,过两天他还得下乡一趟,这回是旗里抽调人员到乡下搞冬季“普法”宣传。北方农民,一到寒冬就“猫冬”不做活儿,惟一做的就是聚众赌博,输房输地输老婆,还有就是不安分的“刺儿头”四处乱窜,偷钱偷粮偷女人,得啥做啥,旗里年年冬天组织人员下乡搞普法,教育农民。老馆长说其他人都拖家带口的,惟有他适合下乡。馆里一没有食堂二没有烧煤,吃住都困难,要是下乡,他可住在老乡热炕头,吃着老乡热窝窝头热酸菜汤,这一冬就好熬了,两全其美。他一想,也好。只是自己的研究又中断,只好带几本书下去,抽空啃一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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