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第一部分四)
时间:2017-01-20 作者:姜戎 点击:次
银狐(全文在线阅读)> 第一部分 四
同样的这大雪天,去往库伦镇的沙石路上,走着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被风刮起的雪粒儿直往他脸上打,往他脖颈里灌。四周是茫茫雪野,已近黄昏,天上灰蒙蒙还要下雪。前边的库伦镇虽然依稀可望,可走起来少说也有十里地。他只能靠自己两条腿走了,别指望再搭车了。
他从路旁撅了根树棍拄着,竖起薄棉衣的领子,勒紧扎棉衣的布带,一瘸一拐地走起来。木然绷紧的脸上,倒没什么畏惧和悲叹的样子。
这时,从后边风驰电掣过来一辆吉普车,他头脖依旧朝前梗着,两眼压根儿不斜视这辆车。
吉普车却停在他的旁边。
“去库伦镇?上来吧。”车里传出一个厚重的嗓音,推开了车门。
“不上。”他说。
“嗬,架子倒不小。”前边的司机脚踩油门,要走。
“等等,小刘。”车后座里的那个粗嗓门,又向他说,“为啥不上?正好顺路,看你摔伤了,就捎上你,你这样子两个钟头也赶不到镇子上。”
“走一夜也是我的事,我高兴在雪夜压马路。”他傲然地拄着树棍儿向前走去,然后又补一句,“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搭我们的车不收钱,别犯倔,还是上来吧。”
“说不上就不上,我闻着汽油味就恶心,还有长官气味。”
“哈哈哈,真有意思,挺有骨气,小刘,咱们走,咱们就别拿气味熏人家了。”
司机小刘开动了车,一边行驶,一边说:“这人我认识,他是最近从省城下放到咱们这儿来的那个文化人。”
“是他?停车,小刘,把车倒回去!”那位中年男人赶紧说。
小车“呜呜”叫着,又倒回他身旁。
这次,中年男人从车里下来,微胖而伟岸的身体,黑褐色的脸上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说:“你就是白尔泰同志?我听说过你,从省城社科院分到咱们旗文化馆工作的学者。”
“不是分来的,是发配来的。”白尔泰依旧冷冷地说。
“不能这么讲,你还是很有才华的年轻学者,你的情况我知道些,要不是我把你留在县文化馆的话,按上边的意思,还要把你放到下边的乡村锻炼。”
“那我还得感谢你啰。其实,对我来讲,在县城和乡村都一个样。这不,我刚从你们的三家子村下乡回来。我在县文化馆报到的第二天,就被派下去蹲点,搞计划生育。公路上搭了个顺路车,还被洗劫了一把。”白尔泰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
“难怪你这么大的火气。上车吧,咱们聊聊话,我叫古治安。”
“哦,是古旗长,按老百姓过去的习惯应该称你为‘王爷’。”白尔泰缓和一下口气。
“见笑啦,我不同意这么叫。”古治安抬头看看天色,“怎么,还嫌我这车上的油味加官气?”
“古旗长,谢谢你的美意,你是个大忙人,先走吧,我真想这样雪地上走一走,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其实这么走走,挺舒服的。”白尔泰的固执叫古治安也感到无奈,旁边的司机小刘直撇嘴。
古治安摇了摇头,大度地笑了笑:“也好。旗里有个会,正等着我去主持,要不然我也想陪你走一走散散步。这样吧,哪天我约你到办公室谈一次,我这个人没上几年学,对读书人是打心眼里尊重。”古治安说着,从车里拿出自己披的绿色军大衣,“你穿得太少了,天这么冷,雪地上走路会冻僵你的,这大衣留给你防寒吧。”
古治安旗长不由分说,把大衣往白尔泰怀里一塞,然后上了吉普车。小车“嗖”一声开走了,白尔泰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神。
“这样的‘王爷’倒难得一见……”
那雪花又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浩宇苍穹,茫茫雪野。踽踽独行着他这一落魄文人。只见他一声仰天长啸,嘴里悠悠流出一首蒙古式长调歌来。
苍天的风哟——无常!
大地的路哟——无头!
啊哈嗬……
白尔泰要去的库伦镇早先叫“席热吐·呼日延沟”,意即“御赐金椅之沟”。
在一座山岭前的宽阔平原上,陡然出现一条长沟壑,东西走向,宽二三百米,长二三十里,上边终日青烟蒸腾,走不到跟前无法发现脚底下还藏有这深沟大壑,而且沟底还神奇地坐落着一个几万人的大镇——库伦旗旗府所在地库伦镇。
古治安就在这大沟里当旗长。
内蒙古的旗制是清代开始实行的,旗等于县,那会儿管旗的大官叫“王爷”。
有人沿袭旧称开玩笑地叫他为“古王爷”时,他开始有些反感,后来一想这是带引号的叫法。眼下人们都愿意恢复老字号旧名称,漫延着一种复古文化的心态,他也就一笑了之不去在意。旗府接待办,甚至把政府宾馆的那间招待贵宾的雅室,取名为“王爷厅”,并挂上黑木金匾,古治安也觉得挺有“古风”,尊宾为“王爷”嘛。上边来来往往的贵客们,在王爷厅中酒酣耳热时,也不免生出几分像是当了“王爷”的飘然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