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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青前辈投奔修行之路

胡茵梦
 
  大概十年前,胡茵梦来京,我曾在她的工作室做过一个简短的采访。在采访之前先听了她和几位专从外地赶来的弟子的交谈,先是觉得玄妙,后又觉得困惑。在采访中她不断地谈论和强调:我,我,我。整个对话沉浸在她的自我描绘中,但她又对所有的问题非常敏感尖锐。
  后来谈话变得愈发艰难,我们就起身告辞了。担心自己有偏见,出门后特意问了同行的记者,她答道自己也几近崩溃。多年来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曾为《正见》写序的胡茵梦,在我们的访谈里,带着神秘的微笑,自信道:我,早已不在剧情里。你们仍然在。
  我,你们。很难相信这种区隔是一个修行者的日常念头。有着诸多信众(粉丝)的文青前辈胡茵梦,在多年的修行后呈现的,还是一尊硕大的自我塑像。
  我想是她的强大自恋让人不适吧。没有任何探讨的余地,宗教修习到底是自我偏执的解脱还是另一扇窄门?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理优越感,究竟里面是否包含着尘世上的大自大在?可以试着翻看她的传记《生命的不可思议》,字里行间仍然充斥着怨怼。
  
  宗教饱含的哲学智慧令世人受用,所有的精神修习都是对生命质地的不放弃和不懈追求,我们想生活得更好,换而言之——我们想思考得更为广阔,我们想有更多的可能性。我想这是所谓文艺青年(可不仅仅限于女性文青)投向修行之路的一个初衷和体验。宗教并非精神的庇难所,甚至修行并非为了“到达”,修行仅是一个思维和行动的过程,个中历程可能更崎岖曲折,对自我质疑的可能性更大,这种体验绝不是快乐的。能够到达快乐的阶段,大概已是诸见成效了吧。
  所以为什么许多文青投奔宗教,却如同投奔怒海般的有种做作之态呢,我想是因为仍然在从“自我”出发,而且很明确的是,我们能看到一些开始修行的文青们,在他们从前的作品面貌上恰恰是投射着极大的自我。
  从创作到修行,他们意识到了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什么了吗?
  自我认知上的困惑可能是人进步的开端,但恰恰自恋又对自我有着极大的伤害,要知道中外的历代文青都是走在一条老路上,那就是他们以愤世嫉俗的精神姿态生存,但又非常依恋旁人和世俗的认同。这是另外一种成功学。
  但你要知道,把持着这种成功学在尘世生活,很快就要遭遇重大的精神危机,因为世俗并不买帐啊。年轻的时候靠着天赋,才华,直觉,好像所有关于自我的表达都精准可靠的说服力。因为鲜见,因为独特, 所以聚光灯照射过来了,人便有了异样的错觉,自我是正确的,自我会有信众。突然有一天,直觉消失了,天赋不够用了,自己也马上坠于芸芸,不独特了,旁人不信服了,不听从了,不追随了,不羡慕了。世俗对不同年龄段的智性是有要求的。你的智性资源耗尽了但没有及时补充,尤其当你本来是一个表达者,一个创作者,意识到个人已经落伍了,落进了庸碌里,聚光灯熄灭,观众散尽了。如何补充资源,就像是站在一个岔路口上,到了必须做选择的时刻。
  于是很多人踏进了修行之路。但我并不认同的是,他们享受了巨大的物质生活后感到精神困顿,恰恰是在精神困顿中发现也并没有什么物质生活好享受。更残忍的真相是,想努力追求物质生活总是无果。虽然有不少家境优越之人进行着修行生活,但多数人是因为在世俗生活上的无力感。当世俗生活展现出残酷的一面时,文青们会发现当初对世界的巨大的自我投射很容易就幻灭了。
  我认识开始信基督教的音乐人、摄影家,至于修习佛教的作家和诗人不计其数,但你和他们相逢时,很少能看到一个修行者能具有的真正自在和快乐。宗教有时成了自我麻醉,他们在塑造一个在精神世界里喜乐重见的效果,但旁观者很快能意识到的问题是:自恋带来的脆弱部分更加严重了。他们对宗教并不迷信,但他们希望暂时不信宗教的人会迷信他们。不容置疑,不许讨论,否则便是亵渎。所以看到的结果是,这些修行者们会和亲人朋友们有着渐行渐远的趋势——毕竟道不同者不相为谋。可是在《僧侣与哲学家》中,当何维勒问他的出家的儿子,这位僧侣答道:佛陀说得很清楚,他的教义必须被检查,必须被思考。
  当然,在宗教路上的修行,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痛苦,人们其实是想找到痛苦的根源,可是难道痛苦根本不是来源于自我的偏执吗,为什么人们更去接近这种痛苦了。究其根本,文青最容易产生的虚无感,恰恰来自于他们不想承认的那一面——在世俗层面上的无力。但在现实世界的宗教修习中,难道我们不是想获得智慧和力量吗,修行难道不是践行吗?但是我们看到的多数成果只是不停地理论表述。
  
  好为人师也是人们反感所谓修行者的原因,他们开始迫切地分享甚至教授他们的一知半解,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又带着好胜心。按说宗教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审慎的逻辑,一个严密的哲学系统,但在许多文青修行者那里,宗教成了一个自我膨胀的催化剂,并且是自我隔绝的独门法器,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变得高高在上起来。他们开始用智者的心态来审视人间,显得更加强势和绝对化。可是比他们的文艺创作更空洞的是他们修习来的片面理论, 你会觉得他们的心智都被错误的修习搞乱了。所以用这样的状态去试图再度影响周围的人,毫无说服力啊。相比那些可能本身并不文艺的纯朴的信徒,我想文青们在修行上最多的障碍即是自以为是吧。
  在一个心理学家组织的饭局上,一个自称修行人的男士声明在用一些神秘音乐治愈抑郁症,且颇有成效。在此之前他不断强调自己从前的职场生涯,包括了作家诗人主持人等等一切以示见多识广的名头。但是在座的几位北大的心理学系教授真诚地指出:是治抑郁还是抑郁症?二者可是有很大区别的。
  男士惊诧:有何区别?
  教授回应道:如果你能治好抑郁我相信,因为那非常容易,凡是人就有抑郁的情绪。但抑郁症是病理性的疾病,你确信治的全是抑郁症?
  于是男士捻着手串半晌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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