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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二)(7)

 
“话是说长了,但我最终想告诉您的是:我真正的人生或许早已结束在外蒙沙漠那口深井里了。我觉得自己生命的内核棗大约是内核棗业已在井底那一天仅射进十秒或十五秒的强烈光束中焚毁一尽。那光束对我便是神秘到了那般程度。很难理解为什么。总之如实说来,从那以后我无论目睹什么经历什么,内心都全然不为所动。就连面对素苏军大型坦克部队,就连是失去左臂,就连身陷地狱般的西伯利亚收容所的时候,我也处于某种无感觉之中。说来奇怪,那些对于我已怎么都无所谓了。我身上的什么早已死掉。或许如我当时所感觉的那样,我本应在那束光照中死去,无声无形地一死了之。那是我的死期。然而不出本田所料,我没有死在那里棗或者该说是没有死成。
 
“我在失去左臂和十二年宝贵光阴之后返回了日本。回到广岛时,父母和妹妹已不在人世。妹妹被征用在广岛市内一座工厂做工时碰上扔原子弹死了。父亲当时偏巧去看望妹妹也没了命。母亲受不住精神打击卧床不起,于一九四七年去世。前边已经说过,我以为算是私下同我订婚的女子已跟别的男人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墓地里有我的墓。我什么也没剩下,自己本身也好像整个儿成了空壳。我不该返回这里的,我想。那以后直到今天,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我当了社会科教师,在高中教地理和历史,但在真正意义上我并没有活着,我只是一个个完成分配给我的现实任务而已。我没有一个堪称朋友的人,同学生之间也不存在感情纽带。我不爱任何人,已不懂得爱上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每当闭上眼睛,被活活剥皮的山本就浮现出来,也梦见了好几次。山本在我的梦境中不知被剥了多少次皮,每次都变成血肉模糊的块体,我可以真切地听到山本凄绝的悲鸣。我还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井底活着腐朽下去,有时甚至以为那个是真正的现实,而眼下日复一日的人生倒是梦幻。
 
“本田先生在哈拉哈河畔说我不会死在中国大陆的时候,听得我很是欣喜。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当时的我哪怕一根稻草也恨不得抓住不放。或许本田先生察觉出了这点,为了安慰我才那样讲的。然而现实中并不存在什么欣喜。返回日本以后,我终究像空壳一样活着。而成为空壳,即使长命百岁也算不得真活。沦为空壳的心和沦为空壳的肉体所产生的,无非是空壳人生罢了。我想请您理解的,实际上只此一点。”
 
“那么说,您回国一次也没结过婚?”我问。
 
“当然。”间宫中尉回答,“没妻子,没有父母兄弟,彻底孤身一个。”
 
我略一迟疑问道:“您认为没听道本田先生那个预言倒好些是吗?”
 
间宫中尉默然良久,凝视着我道:“或许是那样的。本田先生或许不该把它说出口,我或许也不该听。正如本田先生当时所说,命运这东西大约是事后回头看的,而不该预先知道。不过我想,时至如今怎么都是一回事了。我只是在履行至今继续存活这一职责而已。”
 
公共汽车驶来。间宫中尉朝我深深一躬,道歉说占了我的时间。“这就告辞了。”间宫中尉说,“实在谢谢了。不管怎样,算是把那个交给您了,这样我也总算告一段落,可以放心回去了。”他用假手和右手熟练地取出硬币,投入公共汽车收费箱。
 
我站在那里,凝眸看着汽车拐弯消失。车一消失,我顿时奇异得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是一个被丢在人地两生的街头的孩子所感受到的那种毫无着落的心情。
 
我回到家,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本田先生作为纪念留给我的包。费力剥去好几层严严实实的包装纸后,露出一个很结实的硬纸盒。是Cutty Sark送礼用的包装盒,但从重量得知里边装的不是威士忌。我打开盒,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本田先生留给我的,仅是个空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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