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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遗憾呐,没能让你看到那些鸭子人。"笠原May甚为遗憾似地说。
 
我和她坐在水塘前,望着结得厚厚的白色冰层。水塘挺大。上面无数划伤般留下冰鞋的刀痕,令人很是不忍。这是个星期一的下午,笠原May特意为我请了假。原打算星期日来,因铁道事故推迟一天。笠原May身穿里面带毛的风衣、头戴色泽鲜艳的蓝毛线帽。帽子上用白毛线织有几何形图案。帽顶有个小圆球。她说是自己织的,还说下个冬天为我织一项同样的。她脸颊红红的,眼睛如这里的空气一样明澈。这使我感到欣喜。她年方十七,任何变化都不在话下。
 
"水塘一上冻,鸭子们就全都不知搬去了哪里。你要是见了那些人儿,也肯定喜欢上的。春天再来这儿一次,那时一定把你介绍给鸭子他们。"
 
 微微一笑。我身穿不怎么暖和的双排钮风衣,围脖缠到下巴,双手插进口袋。树林里寒气彻骨。地面积雪冻得硬邦邦的,我的网球鞋很好玩似地吱溜溜打滑。本来是应该买一双防滑雪靴的。
 
"那么说,你还要在这里住些日子?"我问。
 
"是啊,我想还要住些日子。再过段时间,也许又想好好上学念书。也可能不上学一下子和谁结婚---这我倒觉得恐不至于。"说到这里,签原May呼着白气笑了,"不过反正要在这里待一些时候。我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我想慢慢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去哪里。"
 
我点点头说:"那样或许不错。"
 
"暖,拧发条鸟,你在我这样的年纪,也想这些了吧?"
 
"想没想呢?想也好像不很专心,坦率地说。当然多多少少还是想的,只是记忆中没想得那么如醉如痴。总体上我觉得只要普普通通活下去,各种问题差不多总会解决。但归根结蒂却像未能如愿,遗憾。"
 
笠原May以平静的表情盯盯看我的脸,戴手袋的手在膝头合拢。
 
"久美子阿姨还没保释出来?"
 
"她拒绝保释,"我解释道,"她说宁可静静呆在拘留所,也不愿出到外面。也不想见我。不光我,谁都不见---在一切有着落之前。"
 
"审判什么时候开始?"
 
"大概开春。久美子明确表明自己有罪,任何判决她都准备乖乖服从。审判不会花很多时间。缓刑可能性很大。就算实际服刑,估计也不会很重。"
 
笠原May拾起脚前一颗石子朝水塘正中掷去。石子在冰面上出声地蹦跳几下,滚到对岸去了。
 
"你是要一直等久美子阿姨回来吗?在那个房子里?"
 
我点头。
 
"好嘛……这样说可以吧?"笠原May道。
 
我也往空中吐了口白气,说:"是啊。说到底我们也是为这一步折腾过来的,或许。"
 
变得更糟糕都是可能的,我想。
 
有鸟叫,有鸟在水塘周围广阔的树林中从很远的地方叫。我扬起脸,环顾四周。但那只发生在一瞬间,现已全无所闻,毫无所见。唯独啄木鸟啄击树干的干响寂寥地荡漾开去。
 
"如果我和久美子生了孩子,想取名叫科西嘉。"我说。
 
"蛮漂亮的名字嘛!"笠原May说。
 
 
 
在林中并肩行走的时候,笠原May摘去右手的手套,插进我风衣口袋。我想起久美子的动作。冬天和她一起走时她使每每这样。寒冷日子曾共有一个衣袋。我在衣袋中握住笠原May的手。手小小的,深藏的魂灵一般温暖。
 
"暧,拧发条鸟,人们肯定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
 
"或许。"我说。
 
"嗯,我的信全部看了?"
 
"你的信?"我莫名其妙,"抱歉,我连一封也没接到你的什么信啊!你那边没联系,我才打电话给你母亲,好歹问出了你这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为此我不得不胡扯一大堆谎话。"
 
"嘿,这是怎么搞的!我总共给你写了不下500封信的!"笠原May仰天叹道。
 
黄昏时分笠原May特意送我去火车站。我们坐公共汽车到镇上,在车站附近一家餐馆一起吃比萨饼,吃完等待只有三节车厢的内燃机列车开来。车站候车室里一个大炉子烧得正红,炉旁聚着两三个人。我们没有进去,两人单独站在冷飓飓的月台上。轮廓分明的冬月冻僵似地悬在空中。上弦月,弧形尖锐,犹一把中国刀。笠原May在这月下路脚在我右脸颊轻轻吻了一下。我可以在现已不复存在的青痣上感觉出她凉凉的薄薄的小小的嘴唇。
 
"再见吧,拧发条鸟,"笠原May低声道,"谢谢你专门来看我。"
 
我双手插在风衣袋,凝视笠原May。我不知说什么好。
 
车一进站,她摘下帽子,后退一步对我说:"暧,拧发条马,有什么事要大声叫我,叫我和那些鸭子人儿!"
 
"再见,笠原May!"我说。
 
 
 
车出站后上弦月也还是总在我的头顶。车转弯时,月亮时隐时现。我眼望月亮。望不见时,就望窗外几座小镇的灯火。我在脑海中推出一个人乘公共汽车返回山中工厂的戴蓝毛线帽的笠原May,推出在哪里的草丛中入睡的鸭子人。又转而考虑自己所要重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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