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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二)(6)

 
“然而光照还是毫不留恋地离去了。意识到时,我仍勃然一身留在这凄惨惨的井中,一如前次。黑暗与阴冷牢牢钳着我,就像在告诉我那光照压根儿就不存在。接下去很长时间我一动不动蹲在那里。脸让泪水湿得一塌糊涂。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巨力彻底摧毁了,我想不成什么更做不成什么,连自身的存在都感觉不出,仿佛成一无所有的空房间一般的脑袋中,他预言我不会死在中国大陆。在这光照来而复去的现在,我可以对他的预言确信无疑了。因为在这应该死的地方应该死的时间里我未能死。我不是不死在这里,而是不能死在这里。明白吗?我就这样错过了得天独厚的宠幸。”
 
说到这里,间宫中尉觑了眼表。
 
“如您所见,我现在就在这里坐着。”他静静地说,像要抖去肉眼看不见的记忆丝线似地摇了摇头。“一如本田先生所说,我没死在中国大陆,四人中我又活得最长。”
 
我点点头。
 
“对不起,话说得长了。一个没有死成的老人的往事,听得不耐烦了吧!”说罢,间宫中尉在沙发上正襟端坐,“再唠叨下去,怕要赶不上新干线列车了。”
 
“等等,请等等,”我慌忙道,“请别就此打住,那以后到底怎么样子?我很想听听下文。”
 
间宫中尉看了一会我的脸。
 
“这样好吗?我真的没时间了,和我一起走去汽车站可以么?估计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话简单讲完。”
 
我和间宫中尉一齐出门,朝汽车站走去。
 
“第三天早上我被本田伍长救了出来。我们被捕的那天夜里,他觉察到蒙古兵要来,便一人溜出帐篷一直躲在什么地方。那时他从皮包里取出了山本的文件。毕竟对我们来说头等优先事项是不使文件落入敌手,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或许你要问既然知道蒙古兵要来,那为什么不叫醒我们一起跑呢?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溜走呢?问题是即使那样我们也根本逃脱不掉。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那里是他们的地盘,人数和装备也都占上风。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我们,把我们一网打尽,拿走文件。就是说,在那样的情况下需要他单独逃生。本田伍长的行为在战场上显然是临阵脱逃,但在执行那种特殊任务时,随机应变是再重要不过的。
 
“他目睹了俄国人他们前来并整个活剥山本皮的情形,也看见了我给蒙古兵带走。但没有了马,无法立即尾随而来,只能步行。本田伍长挖出埋在土里的武器,再把文件埋在那里,然后追赶我们。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他赶到井边时分不易,因为他连我们去哪个方向都不晓得。”
 
“本田先生是怎么找到井的呢?”我询问。
 
“我也不清楚,他从没就此多说什么。总之他就是知道,我想。找到我,他撕开衣服搓成长绳,想方法把几乎失去知觉的我从井底拉了上来,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匹马,驮我翻过山丘,渡河,一直领到满军监视所。在那里我得到治疗,又被送上司令部派来的卡车拉到海拉尔医院。”
 
“文件或信件的到底怎么样了?”
 
“想必仍然躺在哈拉哈河附近的沙土里。我和本田伍长没工夫挖它,也没任何理由非去挖不可。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权当那东西压根儿就不存在好了。上级审查时我们统一口径,都说没有听说什么文件,因我们觉得若不那样说,很可能被追究未带回文件的责任。以治疗的名义,我们在严格监视下被隔离在两个病室,每天都接受审查。来了好几名高级军官,不得不三番五次重复同样的话。他们的提问详尽而狡黠,但他们好像相信了我俩的话。我毫无保留地述说了我的经历,惟独小心地避开文件一点。他们把我说的整理成文,交待我说此次行动属机密事项,军队不存正式记录,因此一切情况不得外传,一旦得知外传,必定严惩不贷。两个星期后,我被放回原部门,本田先生想必也返回了原来的部队。”
 
“还一点不大明白,本田先生为什么从那个部队被特意叫出来呢?”我问。
 
“这点本田先生也没对我说什么。估计他被禁止提及此事,或者认为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但我从他话中推想山本那个人同本田先生之间有某种个人关系,而且可能是有关他特异功能方面的。因为陆军设有专门研究那类特异功能的部门,从全国搜集具有某种特异神通和特殊精神能量的人,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这我也听说过,料想本田先生是因此同山本相识的。再说如果实际上他不具有那方面的能力,也不可能找到我的位置并把我准确地领到满军监视所。那可是在一无地图二无指南针的情况下毫不迟疑地径直赶到那里的,在常识上可说是无法想象的。我是地图专家,那一类地理大体上知晓,然而即便是我也绝对做不到。大概山本指望的也就是本田先生的这种能力。”
 
我们走到汽车站等车。
 
“当然现在仍有谜没解开。”间宫中尉说,“我至今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在那里同我们接头的蒙古军官到底是谁?假如我们把文件带回司令部情况又将如何?为什么山本没有把我们甩在哈拉哈河右岸而独自过河?那样他行动上理应容易得多。说不顶他原本打算把我们留作蒙军饵料而一人逃命来着,而客观上这是可行的。或许本田伍长一开始便看透了这点,所以才对山本见死不救的。
 
“不管怎样,我和本田先生自那以来很长时期都一次也没见面。我们两人一到海拉尔就马上被隔离开来,禁止见面和交谈。我很想最后说一句感谢话都没能说上。就这样,他在偌门坎战役中负伤被送回国内,我留在满洲直到战争结束,之后被押往西伯利亚。我得知他的住址,已是从西伯利亚回国几年以后的事了。那以来我们见过几次面,偶尔通通信,但本田先生似乎有意避开哈拉哈河那件事,我也不是很想提起,因为对我们两人来说,那件事情实在过于重大。我们通过就此缄口不语而得以共同拥有了那段经历,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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