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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震惊事实背后,是你看不懂的精神障碍

那些震惊事实背后,是你看不懂的精神障碍

  现代文明给医学带来的一个真实的难题:如何区分痛苦与残酷。如果说文明意味着残酷之事越来越少,那么我们是不是想当然地以为,文明就等于消灭痛苦呢?
  一桩家庭悲剧,一个自杀的明星,一系列连环凶案的侦破,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一些震惊的事实,让我们的视线再次聚焦于精神障碍。无论这些疾患属于抑郁症、反社会人格缺陷,还是精神分裂。
  在不少精神病学专家的眼中,所谓精神障碍,在概念和内涵上都是精神疾患的同义词。然而,由于精神疾患或者说精神病,一直遭受社会普遍地污名和歧视,几乎没人愿意把躁郁症、自闭症或阿尔茨海默症跟精神病挂起钩来,故而精神障碍才成为一个越来越多被提及的医学术语。
  不过有些专家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只有当精神障碍对自身或他人造成了困扰,且这些困扰已经达到了需要医学治疗的程度,它才能被恰当地称为精神病或精神疾患。
  所以,就一般特征而言,世界卫生组织对精神障碍的定义相当模糊。他们的定义是:“存在不正常思维、情感、行为和与他人关系的某种组合。精神或行为障碍的特征是思维、情绪或行为出现紊乱,与文化信仰和规范不一致。在多数情况中,这些症状与痛苦和干扰个人功能联系在一起。”什么叫作不正常?估计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意见。至于紊乱和痛苦,那更是仁者见仁了。
  
  著名的医学人类学家凯博文(Arthur Kleinman)在《柳叶刀》发文。他说当结发46年的妻子去世后,自己有一年多没从痛苦中走出来:
  “想到我的妻子,我很悲伤。面对空荡荡的家,我非常不安。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工作让我疲倦,集中不了精神。我吃不下饭,体重下降。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一年后我仍然感到痛苦,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随妻子而去。相信大多数人不会对我的这种心理状况感到奇怪。”
  然而这种状况竟然被《精神疾病统计诊断手册》第五版(DSM-5,有“精神病学的圣经”之誉)里列为抑郁症,凯博文讥讽道,这哪里是诊断,简直就是“制造病人”。
  然而我们切不可被凯博文的讥讽重新带回福柯式的老路。很多时候,社会建构论或体制排斥论玩儿的是项庄舞剑。如今应该思考的是,现代文明给医学带来的一个真实的难题:如何区分痛苦与残酷。如果说文明意味着残酷之事越来越少,那么我们是不是想当然地以为,文明就等于消灭痛苦呢?
  最近我读到一本名叫《崩溃边缘》的小书,对上述疑问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首先,作者丹尼尔·列托(Daniel Nettle)提醒了我,健康的人与精神病患者的区分存在着模糊性,同样精神疾患的分类也具有一定的模糊性。这种模糊的区分往往是操作性质的,为了便于识别和诊疗。
  之所以会这样,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对大脑的认识仍然具有相当大的局限性。我们能够发现头部撞击或者脑部炎症与器质性的精神疾患之间的因果关系,但尽管有了不少脑部扫描的手段和技术,我们对于功能性的精神病患与大脑的因果关系,了解仍然是间接的。
  
  我们可以通过仪器,看到脑的结构,看到脑的活动,但我们很难看见神经元之间的电化学交流——譬如神经突触的受体多少、神经递质的活动水平等等。而这些看不到的事实,很可能才是精神疾患的生理机制。
  列托对精神疾患的看法与凯博文的讽刺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张力。他认为,那种不把精神疾患当作真正的疾病,而看作偏离社会规范和价值信念的生活状态的观点,曾经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伴随着解构主义的激情在知识阶层中流行。
  但是,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至少那些严重的精神疾患,无论是精神分裂症还是情感性的精神障碍,在生物学意义上是真实的。它们不是霍乱或鼠疫那样的东西,而更像高血压或类风湿关节炎,属于系统性的疾病,在正常的机能和故障的状态之间,既存在着连续性,又发生了明显的断裂。
  
  在这本书里,德国作曲家舒曼(Robert Schumann)的故事无疑具有多重的启示性。舒曼20岁的时候才致力于音乐,开始学习钢琴。由于起步甚晚,他没日没夜超强度训练,结果右手落下残疾,只好转向作曲。学琴期间他与钢琴教授的女儿克拉拉相恋,却遭对方父母的长期阻挠,甚至为此上了法庭。
  很长时间,舒曼在莱比锡教课,克拉拉被父亲困在柏林,两人只能书信往来。那个时期,深受打击的舒曼的创作状态非常差。他有时严重失眠,有时又会昏睡不醒,全靠期待克拉拉到莱比锡相聚的念头勉力支持。然而到了1840年1月,由于刚在柏林和克拉拉共度了圣诞节,他发现他俩的婚姻已经成为真正的可能,他的创作状态陡然进入井喷期。
  从1月起,舒曼开始持续工作,先是钢琴奏鸣曲,接着是歌曲创作。全年他创作了138首歌曲,平均两天半一首。由于当年4月他去柏林和克拉拉待了两周,准备9月份的婚礼,舒曼的创作激情达到了更高的境界。其中《海涅组歌》中的20首,他在一周内就完成了,平均一天两首半,其写作速度比熟练的曲谱誊写员还快。列托称之为“人类创造性历史上最为杰出的活动之一”。
  这种创造的激情,在舒曼的一生里不断涌现。他曾在4天内写出一部交响乐,在46年的人生中,他写了51部管弦乐、320首歌曲、75部无伴奏合唱曲、300部钢琴曲、19部赞美诗。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诗歌、散文、戏剧和歌剧。
  然而与高亢的激情相对,舒曼曾经多次尝试自杀。与克拉拉的苦恋令他失眠沮丧,病逝的亲人也令他悲痛欲绝。他被即将发疯的恐惧时时困扰,很多个清晨,醒来的克拉拉发现舒曼泪流满面。幻觉开始折磨他,他看见所有的旋律都离他而去,天使变成了恶魔,欲把他拖下地狱。他无法工作,感觉音乐像刀子一般割着自己的神经。终于有一天,他哭喊着冲出家门,跳进了莱茵河。他被一个渔民救起,随后被克拉拉送进了精神病院,再没有出来。


作品集西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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