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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毁灭》(3)

 
  “你为什么活着呢?”
  
   “我已经活着了,我且愿意活着。”
  
   “你怎样活着呢?”
  
   “我愿意怎样活着便怎样活着。”
  
   这原来简陋得可笑,且不值得哲学家一笑的。可是我们决不能硬把明白单纯的化为艰深繁复,这真是没奈何的事情。渺小的我们,一生中的大事,只是认定“什么是我们的愿意!”
  
   这真是容易极了。在我们却也不见得很容易呢。总之,《毁灭》这诗所给我们的至少有两个极重要的策略,在人生的斗争方面:第一个是“撇”字,第二个是“执”字,撇是撇开,执是执住,凡现在没有人能答的,答了等于没答的问题,无论大的小的,新的老的,我们总把它们一起撇开,且撇得远远远远的,越远越好。因为这些问题,我们既不能答,答了也无用;这简直是本来未成问题。即勉强要列入,也总归是个愚问,何如不答为佳。远远的将来时代我们原不能逆料,但我们留些问题给他们,也未必即是偷懒,也未必即是无用。宇宙间一切的问题,我们想包办不成?至于执字,却更为重要。我们既有所去,即不能无所取。取什么呢?能答的问题,愿答的问题,必要答的问题,这三项,我们不但要解决它们,且要迅速地充足地解决它们。再说清楚一点,我们要努力把捉这现在。刹那主义的所谓刹那,即是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层意思,他也说得极为圆满:我觉我们现在的生活里,往往只怅惘着过去,忧虑着将来,将工夫都费去了,将眼前应该做的事都丢下了,又添了以后怅惘的资料。这真是自寻烦恼。……譬如我现在写信,我一心只在写信上,更不去顾虑别的,耽误了我的笔,我要做完了一件才去想别件;我做一件,要做得无遗漏,不留那不必留的到以后去做;因为以后总还有以后的事。(十二,一,一三,信)
   
   你如把今天的事推到明天,可是明天有明天的事呢?我们既肯定生活,——即使懒懒地活着,——就不能没有“执着”。希望一方面营生活,而又要屏去一切的执着,这完全是绮语,不但我们决不信,且这即使是可能,我们也觉得毫无所取。生活原是一种执着,我们既然已经活着,就不得不执着。我们所喜悦的只是老实而平常的话语。伟大的声音,在弱小的弦上不起共鸣;因此弱小忘了它的弱小,而伟大也无从见它的伟大。我们很相信,如自己肯承认是痴子,即使不是聪明人,也总可以少痴一点。
   
   “撇开”是专为成就这个“执着”的。因为如不撇开那些纠缠,则有所牵萦,便不能把捉这生命的一刹那,便不能使现在的生活充实而愉快。老子说得最好:“无之以为用。”这就是《毁灭》的根本观念。必摆脱掉纠缠,然后才能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毁灭》便是生长。《毁灭》正是一首充满了积极意味的诗。我谨以此语贡献于读者诸君,不知是否有当于作者的原意,有当于读者们之心否?
   
   四
   
   我们要充分了解一件作品,除研诵本文以外,不能不略考作者的身世——成就作品的境遇。《毁灭》的中心思想既有如上所述;但这种思想意念决非突然而来,且非单纯地构成的。无论何等高远的思想,其成因必在日常生活上面很微细的事情。所以玄言哲理从表面上看,极崇高而虚浮;从骨子里看,极平常而切实,哲学只是从生活事情反映出来的(从文字谈说两方面传抄来的,只是门面话,不得谓为真的哲学)一种倾向,一种态度;所以人人应当有的,人人必然有的,不算什么稀罕事,若过于把它看得高大,则离真相便愈远了,故我希望读毁灭的人也只作如是观。
   
   波特来尔说得好:“生命是一座医院。”所以哲学,如老实讲起来,只是治病的药方。(药方的好坏当然看治病的能力而定,不能看它药名的多少,签字医生的名气。)凡好的,真的哲学必是能治病的——能治一人一时的病——换过来说,就是哲人都是病人。我们对于一切的慧观,实在只是呻吟罢了!文化是一个回波,当人生感到不幸的时光,斗然奔沸着的。
   
   除思想上的影响不计外,《毁灭》作者的病源,我所知及他自己说过的,至少有两个:家庭的穷困冲突与社会的压迫。这是凡读到《毁灭》第七节都可以知道的。我们读《笑的历史》(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六号),至少能领会一些。这使他感受无限的隐痛,养成他的一种几乎过敏的感受性,和凄怆眷恋的气息,往往从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周君志伊的《读毁灭》有句话说得很恰当:“……不是狂吼,不是低吟,只轻轻地带着伤痕似的曼声哀叹……”我意亦正是如此。
   
   佩弦为人柔而不弱。我们只听他被家庭社会两重的压迫以后所发出的声音,可见他的本性绝非荏弱易折的。他现在所持态度,正是他自己的一服对症的药。以他家庭状况的不安,自己成就的渺茫;所以要一步步的走,不去理会那些远远远远的。以人生担荷的过重,迷悟的纠纷;所以要摆脱掉纠缠,完成平常的自我。他承认解脱即在挣扎的本身上,并非两件事;所以明知道挣扎是徒劳的,还是挣扎着。他的人生观念——在《毁灭》及其他诸作中所表示的,是呻吟,也就是口令,是怯者的,也是勇者的呼声;总之,决不是一面空大鼓敲着来吓唬人,或者给人顽儿的。这对于他自己,对于同病相怜的我们,极容易,极切实,极其有用,不敢说即是真理;但这总是我们的一服药。
   
   五色的花在灰色的泥土上烂缦着,银雪的涛在癴利的暗礁间涌沸着;读《毁灭》的是赞颂还是咒诅呢?象垂巨齿,鹿挺巨角,孔雀曳巨尾,作《毁灭》的自喜还是自怨呢?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六日。


作品集俞平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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