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析“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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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能便人,又能误人。何谓便?譬如青苍苍在我们头上的,本来浑然一物,绝于言诠;后来我们勉强叫它做“天”。自有天这一名来表示这一种特殊形相,从此口舌笔墨间,便省了无穷描摹指点的烦劳了。何谓误?古人所谓“实无名,名无实”①,自是极端的说法。名之与实相为表里,如左右骖;偶有龃龉,车即颠覆。就常理而言,名以表实;强分析之始为二,其实只是一物的两面,何得背道而驰呢?但人事至赜,思路至纷,名实乖违竟是极普遍,极明确的一件事了。每每有一名含几个微殊——甚至大殊的实相的;也有一实相具多数的别名的。此篇所谈的爱,正是其中的一个好例。因名实歧出而言词暧昧了,而事实混淆了,而行为间起争执了。故正名一道,无论古今中外,不但视为专科之业,且还当它布帛米菽般看待。即如敝国的孔二先生,后人说他的盛德大业在一部断烂朝报式的《春秋》上,骤听似伤滑稽。我八岁时读孟子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觉得这位孟老爹替他太老师吹得实在太凶。《春秋》无非是在竹片上画了些乱七八糟的痕迹,正和区区今日属稿的稿纸不相上下,既非刀锯桁杨,更非手枪炸弹,乱臣贼子即使没有鸡蛋般的胆子,亦何惧之有?或者当时的乱臣贼子,大都是些“银样镴枪头”也未可知。若论目今的清时盛世,则断断乎不如此的。但在书生的眼中,正名总不失为有生以来的一桩大事。孔丘说,“必也正名乎?”我们接说,“诚然!诚然!”只是一件,必因此拉扯到什么“礼乐刑罚”上面去,在昔贤或者犹可,在我辈今日则决不敢的。于一字一名的辨,而想借此出出风头包办一切,真真像个笑话。依我说,这种考辨仿佛池畔蛙鼓,树梢萤火,在夏夜长时闹了个不亦乐乎,而其实了不相干的。这好像有点自贬。但绿蛙青萤尚且不因此而遂不闹了,何况你我呢。下面的话遂不嫌其饶舌了。
  
  咱们且挑一个最习见的名试验一下罢。自从有洋鬼子进了中国,那些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即使不至于沦胥以丧,也总算不得时新花样了。孔二先生尚以“圣之时者”的资格,享受两千年的冷猪肉,何怪现在的上海人动辄要问问“时不时”呢。所谓仁者爱人,可见仁亦是爱的一种,孔门独标榜仁的一字;现在却因趋时,舍仁言爱。区区此衷,虽未能免俗,亦总可质之天日了。(但在禁止发行《爱的成年》——甚至波及《爱美的戏剧》那种政府的官吏心目中,这自然是冒犯虎威的一桩大事。)
  
  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出风头的了,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通行的了,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受糟蹋的了。“古之人也”尚且说什么博爱兼爱;何况吃过洋药的,崭新簇新的新人物,自然更是你爱我爱,肉麻到一个不亦乐乎。其实这也稀松大平常,满算不了怎么一回大事。每逢良夜阑珊,猫儿们在房上打架;您如清眠不熟,倦拥孤衾,当真的侧耳一听,则“迷啊呜”的叫唤,安知不就是爱者的琴歌呢。——究竟爱的光辉曾否下逮于此辈众生?我还得要去问问behaviourists,且听下回分解。我在此只算是白说。——上边的话无非是说明上自古之圣人,今之天才,下至阿黄阿花等等,都逃不了爱根的羁缚。其出风头在此,其通行在此,其受糟蹋亦在此。若普天下有情人闻而短气,则将令我无端的怅怅了。
  
  上也罢,下也罢,*爱初无差等;即圣人天才和阿黄阿花当真合用过一个,也真是没法挽回的错误。分析在此是不必要的。这儿所说的爱,是用一种广泛的解释,包含性受在内,故范围较大。我爱,你爱,他爱,名为爱则同,所以为爱则异。这就是名实混淆了,我以为已有“正”的必要了。我们既把“爱”看作人间的精魂,当然不能使“非爱”冒用它的名姓,而面见然受我们的香火。你得知道,爱的一些儿委曲要酝酿人间多少的惨痛。我们要歌咏这个爱,顶礼这个爱,先得认清楚了它的法相。若不问青红皂白,见佛就拜,岂不成了小雷音寺中的唐三藏呢?
  
  此项分析的依据不过凭我片时的感念,参以平素的观察力,并不是有什么科学的证验的。自然,读者们如审察了上边胡说八道的空气,早当付之一笑,也决不会误会到这个上面去的。我以为爱之一名,依最普通的说法,有三个歧诠:(1)恋爱的爱,(2)仁爱的爱,(3)喜爱的爱。它们在事实上虽不是绝对分离地存在着,但其价值和机能XX非一类。若以一名混同包举,平等相看,却不是循名责实的道理。下边分用三个名称去论列。
  
  恋是什么?*爱实是它的典型(typicalform)。果然,除*爱以外,恋还有其他的型,如肫挚的友谊也就是恋之一种,虽然不必定含性的意味。恋是一种原始的冲动,最热烈的,不受理性控制的,最富占有性的,最aggressive的。说得好听点,当这境界是人己两泯,充实圆足,如火的蓬腾,如瀑的奔放,是无量精魂的结晶,是全生命的顶潮。说得不好听点,这就是无始无名的一点痴执,是**的副产物,人和动物的一共相。恋之本身既无优劣,作如何观,您的高兴罢。
  
  它的特色是直情径行,不顾利害,不析人我。为恋而牺牲自己,固然不算什么;但为恋而损及相对方,却也数见不鲜的。效率这个观念,在此竟不适用。恋只是生命力的无端浪费,别无意义可言,别无目的可求。使你我升在五色云中,是它的力;反之,使你我陷入泥涂亦未始非它所致。它是赏不为恩,罚不为罪的;因所谓赏罚,纯任自然,绝非固定不变,亦非有意安排下的。有人说恋是自私的情绪,我以为是不恰当的。在白热的恋中融解了,何有于人我相?故舍己从人算不得伟大,损人益己算不得强*。即使要说它自私,也总是非意识的自私罢。权衡轻重,计较得失,即非恋的本旨了。若恋果如此,非恋无疑。
  
  有明哲的审辨工夫的,我们叫它为仁,不叫它为恋的。明仁的含义初不必多引经据典,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解释便足够了。在先秦儒家中有两个习用的名,可以取释这差别的:就是恋近乎忠,仁近乎恕。忠是什么?是直。恕是什么?是推。一个无所谓效率,一个是重效率的。如我恋着您,而您的心反因此受伤,这是我所不能完全任咎的。但我如对您抱着一种仁爱的心,而丝毫无补于您,或者反而有损,这就算不得真的仁者了。强要充数,便是名实乖违了。仁是凭着效果结帐的,恋是凭着存心结帐的。心藏于中不可测度,且其究竟有无并不可知;所以世上只有欺诳的恋人,绝无欺诳的仁者。没有确实仁的行为,决不能证明仁的存在。恋则不然。它是没有固定的行径的。给你甜头固然是它,给你吃些苦头安知不是它呢?若因吃了苦便翻脸无情了,则其人绝非多情种子可知。双方面的,单方面的,三角形的,多角形的同是恋的诸型,同为恋的真实法相,故恋是终于不可考量的。水的温冷惟得尝者自知,而自知又是最不可靠的,于是恋和欺诳遂终始同在着。恋人们宁冒这被诳的险,而闯到温柔乡中去。由此足以证“恋是生命力的无端浪费”这句话的确实不可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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