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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3)

 
  “同王伯伯到我家里来玩!”
 
  “好。”把头点点,一只燕子似的飞去了。
 
  小女孩子走后,王先生望着那小小背影,作了一个喟然叹息的动作。左教授问王先生,“那孩子是谁家的小孩子?”
 
  王先生半天不说话。
 
  几人都为这小孩子迷惑了,接着都说这小孩子眉眼异常,与一般女孩子不同。经王先生说明,方知道原来这小孩子就是六年前在上海极有名的姚李案中的遗孽。母亲原是个出名的美人,一个牙医的女儿,嫁给阔公子李××。结婚后两人情好异常,毫无芥蒂。不料结婚七年后,这女人忽然平白无故自杀了。自杀的原因既极暧昧,社会上皆以为必是男的另外有了钟情的女子,但这种揣测却毫无根据。男的此后生活且证明了个人的行为毫无瑕疵。于是另外又有了一种揣测,就是说女的爱了一个极其平凡的男子,或说是个有中表亲的中学生,或说是一个画家,这件事受各方面的牵制,女的因此自杀了。三年后男的抑郁无聊,跑到黄山又自杀了。男的遗书中证明了女的自杀秘密还是另外一件事。至于另外一件事是什么,男的遗书中却说等到女孩子二十岁同人订婚时可从一个文件中明白。两人死后剩下的遗孤,被一个姑母带过北京来住,她的姑父原来就是生物学家杨××。
 
  教授回到家中,同太太把晚饭吃过后,谈闲天谈到日里在公园中见及的那个小女孩,且谈到小女孩母亲自杀的故事,以为很不可解。太太便说,“人类事情不可解的地方多得很,至于这种自杀,倒平平常常。”为什么觉得平平常常,教授却想不通。当时问太太,这平常指的是什么意思。太太只笑笑,不说下去。
 
  到了晚上,教授个人在小书房中写《人为什么要自杀》那篇文章。翻了好些参考书,书中所讨论到的一切学理,所举证的一切事例,虽无一不备,可是思想一同日里几件人事接触,便不知道真理应搁在那一方面比较适合了。
 
  教授想:一定的,有的自杀不可分类,置入经济困难恋爱失败,以及任何一类都不相宜。为了一种错觉,一种幻想,一种属于生理心理两方面骤然而来带传染性的(一本书中提出的一句话一个观念)病症,也会自杀。为了奢侈(倘若这人凭理性认为挥霍生命是最大奢侈),也会自杀。但自杀的原因,若为了生存困难,为了经营商业或恋爱失败,社会却认为那是避责任与痛苦,因怯于坚忍生存而想到死,是件犯罪的行为。值得奖励的自杀,必事到临头还头脑清明,毫无异态。必承认生命是属于自己的,同时自己又是个很认识生命,爱惜生命的人,为了死可以达到某一个高尚的理想,完成某一种美丽的企图,为了处置生命到一个美丽形式里去,一死正类乎伟大戏剧或故事所不可少的情节,因此从从容容照计划作去。这种自杀有的为求人类自由,文化进步,历史改造,也有的是为一己;为使一己生命达到一个高点,社会皆认为难能可贵。然而童养媳偷偷的在土灶边吞烟,与苏格拉底在狱中喝那一杯毒药,前者的死与后者的死,真正有什么不同处?倘若某种人的死,为的是留给此后活人一个美或深的印象,我们对于许多这种死的印象,有时却不如许多人类愚蠢行为来得更深切。为了怕生而去死的人很多,这种人近于懦。
 
  为了想生于别人印象里而死的人也很多,这种人却近于贪。
 
  “贪生怕死”是一句骂人的话,世界上还有“贪生不怕死”的人,作出的事是道德还是不道德?……自杀也许还有人是在一种纯粹无所谓的情形下作的……完全无结论的思索。
 
  教授只觉得自己心中有点儿乱,有点儿胡涂。看看钟已十二点过五分,面前一堆书,一片纸。灯光很温柔的抚着花梨木桌面,一些小虫在窗上或用脚轻轻的爬着,或用身体轻轻的撞着。一切那么静。一家人全入了睡乡,厨子,保姆,小媛媛,皆已各自安静的躺在铺床上做梦了。教授把手中捏着那枝笔头按着心部,仿佛听一声枪响,“叭”,完了。好象什么都完了。把身体向椅背一仰,笔放下了。自诉似的心中说着:“我不是个乐于自杀的人,我是个性情懦怯逃避责任的人。
 
  然而,如今我完了。幸福,远了。……什么是幸福?人人都说我有个好妻子,便是今天李家那悲剧渣滓小女孩子,也居然把她的相片从画报上剪下,时时那么注目忘情的对望着。有一个爱她的大学生,为得不到她也去自杀过一次。有人可以从她的美丽上感觉幸福,又有人从她美丽上感到不幸。为什么我同这个女子那么贴近,反而把她看得平平常常,从不惊讶?“
 
  教授的小书房兼卧房,有一扇小小的黑门通过太太的卧房,这时节那扇小门,轻轻的被推开了。太太看看书房还有灯光,知道教授还未上床,把一只白手向里摇摇,且亲昵温柔说道:“怎不睡觉?还作事吗?响了十二点,应当休息了。你听,响雷了!天亮以前会落雨的。你要茶吗?你写些什么?我来看看成不成?”
 
  教授不作声。在门边站着的太太于是又说:“为什么老在桌边?那文章不作,不成吗?你要——”“我什么都不要,宝贝。你睡去,我还有事情!”
 
  “什么都不要,连我也不要了吗?”
 
  “宝贝,我在作事!”
 
  太太小孩子似的,在门边站了一会,却不要教授许可,破例走近教授的桌边来了。“你不要我我也来了。你一作事一读书就讨厌我,来看你就说是麻烦你。真不公平!”
 
  教授太太这时已换了一件白色软绒薄寝衣,头发散开编成两条辫子,脸臂皮肤,腻白莹洁如玉琢成的。长眉秀目,颊际微红薄媚,更觉得光艳照人。教授只是微笑。太太了解丈夫在构思一个问题,原谅了丈夫疏忽体贴处,拍着教授的肩膀,偎在椅旁站了一忽后,得到丈夫一个吻后,就快乐的回到自己卧房去了。教授目望着那扇小门,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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