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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4)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
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
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
《诺拉》,《海的女人》〔9〕。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
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
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
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
?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
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
。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
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
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
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
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
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
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
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
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
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
着一个迟早之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10
〕: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
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
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
,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
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
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
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
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
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
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

  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
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
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
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
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
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
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
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
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
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
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
,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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