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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十五)(5)


  换了衣服下水去随了船游的也有。推船的也有。先向对岸游去的也有。湖不过四五百公尺宽。许多人都游到了。还有人能力好的随了船玩。在船底下钻来钻去。
  女生们是梁家姐妹最先下水游过去的。蔺燕梅要换衣服下水。蔡仲勉说:"那又何必坐我的船呢?"她便没有跳。
  小童和范宽湖全是不耐烦了,跳下水去推的。他们的船和蔡仲勉的最后到。到时小童船上除了载的东西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了。
  "全退了船票自己走啦!"小童从水里上来说:"蔡老板,你的生意好哇!"
  "也不见强呀!童老板!人多吃水重呀!"蔡仲勉说。他还假装伸手向蔺燕梅她们讨船钱。她们每个人都在他手心上轻轻打了一下,算是付了。
  大家把船上东西取下来。又把每一只船都往沙岸上拖到浅住了为止。便上岸去,先把饭吃了,分头去玩。有人便在沙岸上睡觉。大余独自爬到半山上去。有人在那里伐木。他便借了斧子来伐。伍宝笙陪了蔺燕梅上去看他。
  他砍的树不及人家砍得齐。那些树都是大腿那样粗细的青松。人家只消用斧子砍一周儿。然后掉过斧子那一头来,敲一敲,树便"喀喳!"一声倒了。砍下的树干上中心有一个小尖锥。地上的树根,不久便冒出松香来。香气浓得很,颜色是浅浅的木黄色,有一圈圈红色的年轮。然后用不了几斧便把小枝子修剪好了。
  大余砍树,不管他砍得再小心,也是木屑乱飞,斧口上全是松香。他又不懂砍树的方向,有时候只剩一点点木头是连着的了。人家还是站得好好儿地。再加一斧罢,便要急忙闪开。说不定正是倒向自己头上来!
  "不知道树疼不疼?"蔺燕梅说:"那流出来的松香,真像血!想想怕人得很!大余,你的斧子口上都是血了!"
  "传说从前的时候刽子手们是很有讲究的。"大余偏往难听里说:"有的人一刀砍不下头来,便要有罪。因为犯人只有一刀之罪。所以他不敢砍第二刀。只有用刀这么来回的锯。我想那刀口就跟我这斧口一样!"
  "这种人说话也不挑挑字眼儿!"伍宝笙说:"把我妹妹给吓出毛病来有你什么好处?"
  "不砍了。"大余说。他还了斧子,谢了伐木人。"其实树是要砍下来才有用的。无论是什么人,脱离了他生长的环境都有一点痛苦。然而也只有脱离了抚养才能有作为!"
  "又是大题目!"蔺燕梅说:"你为什么天天像讲演,像著书似的呢?同时我也不赞成你的说法。我觉得非做不可的事,尽可以快快乐乐地去做。不必一定要像吃苦药那样皱了眉头!"
  "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大余说:"这一苦,一乐之间很要见出真功夫来!有些人比如树叶子恋枝。到了冬天,还稀稀零零地留在树上呢!很有些人是如此的。不见得是贪图安逸,误了人生旅程,而是欢乐的日子容易过,'今年欢笑复明年,春花秋月等闲度!'回顾岁月已晚时是会痛哭的。燕梅!这话错吗?大题目的文思,常在日常生活中信手拈来,你不信,随时留意罢!"
  蔺燕梅在繁华时常有的一点寂寞感又被他一句话引起来了。她早想到这些个。固然热闹的场面终于会凄凉,但是有几个年青人,能在欢笑里独自惊醒,披星戴月地去赶路?"欢笑的日子是容易过的,"这个她也知道。她只是一梦初醒,一梦又来地,不知不觉常在祈求好景不逝,欢筵不散。她又不愿作恋枝的叶子,被争先落下去的种子,得了早春风雨,发了芽之后,仰起脸来讥笑她。
  "我们回去罢!"她悲伤地说着,便回身向山下走。
  "下面正是欢乐的聚会呢!"余孟勤又钉一句:"其实这些看法本来是有程度区别的。有人把一生当作这么一个聚会。有人把夏令营当这么一个聚会。有人把无言相对会心一笑,便当一个聚会。我没有反对聚会,不过是要常常惊醒,同时能抑住泪水,抛弃梁园就是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不会体贴人!"伍宝笙在一边听了,心上自己想:"蔺燕梅已经是太好找烦恼了。这种话何必找来对她说。她哪一句不懂?
  "也许余孟勤另有想法。也许这想法在男同学中很普遍。他们只看见她唱歌跳舞。同时又为她的美丽所眩惑,以为她只不过是一朵好看的花,无知的花。他们何从知道她的内心生活!何从知道她这样一个聪明人在一霎那间所感受到的千古寂寞!因此他们或甚至在对她爱护之中含有可怜。羡慕之中含有轻视!
  "甚至他们把她那超越的成绩只当作她小聪明的产物。或者看做她的美丽的饰物!可怜的燕梅!然而更可怜的他们呵!"
  "这时候,我能说什么呢?谁知道燕梅的将来会不会万一被他们说中了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恋枝的叶子必定是病叶子!"蔺燕梅忽然用力地说:"叶落和其他自然现象一样。春天开花,花落结果。叶子到了时候自然会脱蒂。只有采折太早是痛苦的,是有伤害的。秋叶随狂风一扫便飘摇下来,那心情经过一定是痛快的。我还是快乐的我。一个绿叶子便该拼命往一个绿叶子应该长的样子上长,按了一个绿叶子该做的事做。如果他在年青时是一个好年青人,中年时也必能是个好中年人。迟延固然是不对的,夭亡也不应该!"
  "你没有错,燕梅!"伍宝笙听了感动地说:"神明常住在你心上!你慢慢地已经长成为一棵健康的树了!"
  "然而孟勤的话常常是很有理的!"她也恢复了平静说:"姐姐,我由你这里得到了好春天,我必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秋天的!我不害怕了。我安分的生长,安分地等着。"他们三个说着下了山来。晚饭后,天黑了,大家便在沙岸生起一个火来。
  各样游戏在笑声中进行着。伍宝笙在参加游戏中心上想自己的心事。她想:"蔺燕梅对余孟勤会有这么大的信赖?这是真信赖,还是一种幻觉?以她小小年纪,一年级刚读完的学识,加上余孟勤的口才同名气,说是幻觉是很可能的。不过听她的说话,想想她平日的聪明过人之处,她这又不像是幻觉而该是真认识。
  "我这个妹妹样样儿好,就是心理上早熟了一点。我辛辛苦苦培植她心上那点活泼生气,这才驱走了她那无边的寂寞,才肯跟了我,或是顽皮的小童有玩,有笑。这才肯先参加我们几个短途旅行,才能应邀来到这夏令营。怎能把她这么早早地就交到余孟勤这个凄厉的秋风手里?亏来有这一年历练,她才有那么一套明澈的理论。否则一下子被大余那寒霜似的思想所冻伤,那使该怎么好呢?好险!好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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