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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十五)(6)


  "余孟勤这个人也怪。从前学校在北方时,在那种皇宫似的大学校里,人人都似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那样无忧无虑地过着那天国的日子时,他便如诺亚预见了洪水似的,埋头准备他的方舟。今天他的思想启示了蔺燕梅,明天也许要领导了千万人的心智罢!你这个奇异的哲学家,你的使命是谁给你的?你的工作是什么性质的?你的生命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还是把蔺燕梅交给你罢?她太聪明,也许只有你会看视她,只要等你认清了她之后,你必是最能看视她的人。姐姐把位子让出来了。妹妹,你自己走过去罢!"
  "我心上好凄凉呵!"她想不下去了。
  伍宝笙想心事时,耳边大家的歌声,笑声全远了。她那秀美的眼睛便也凝视在极远的地方。她素雅温柔的容貌,便呈现一种极慈悲,极容忍的气象。她如天使,如观世音菩萨,如任何一个受过温情的人心上所可能想像得出的最可爱慕最可依赖的姐姐。
  隔了火堆那面,和她对脸坐着的是桑荫宅。藉了熊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火焰的亮,看了伍宝笙沉思时的容貌,他心上起了空中楼阁。他凭了他特强的幻想力,加上一点文艺阅读来的故事,自己构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这故事也许是一个圣女得道经过的素描,也许是一个淑女对自己心上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勉自抑郁的刻画。总之是一种带点浪漫气息的忧伤,那正是适合在他这样年纪一个爱好文艺者的心境的。伍宝笙端丽的身材,眉目,是很宜于做他幻想中的故事的主角。她无心中流露出的这种神情,将永久留在他心上,并且很可能影响了这多幻想的文人一生的笔调,又给了他一个永远是活生生的灵感。那种带了淡淡地哀愁的。
  桑荫宅便退出了火堆所照耀的圈子,独自依了山脚一块岩石,看了水,默默地思想起来,这心情不会被伍宝笙发现的,正如伍宝笙为蔺燕梅想的心事也不会为她所发现一样。这种感觉上的传染现象,正是感受力强的青春时期人的特色。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很晚了。谁也都有了倦意,那一堆在傍晚烧起的火焰,也积下了一大片死灰了。有人觉得冷,有人打了呵欠。天上云层正厚,月光暗淡得很,已近午夜了。
  这些冒牌的散民,也在火堆前乱跳乱唱,玩得腻了。那些临时胡编的民歌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儿来了。看看等候月亮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湖上又起了风回程正好使篷,有人提议回去,马上便通过了。
  大家又按原来排法上了船。小童,范宽湖的船这次要抢先,扯满了篷,先走。周体予、蔡仲勉后追。余孟勤和大宴,桑荫宅的两条船稳当得很,只扯了半篷,在后面走。看看将到湖心。
  风向不很正的。他们要走"之"字形的路线。一个弯儿尚未拐回来,顺了山口吹下一阵大风。天上立刻黑了半边,擦了湖面卷起多高的白浪来,当前三只船,全拼命收篷。小童他们这只船太破,蓬等不及收,索子先被风吹断了。手中只有半截绳子,那半截吹在空中飘。草篷直从桅竿顶上斜挂到水上。篷子沾了水,风便吹它不起来。一根绳子尚连了桅顶,把船身硬给拖歪了。风更大了,加了豆大的急骤的雨点。船身更加倾斜很厉害。船底本来是稍稍渗进得水来的,此刻不知怎么哗哗啦啦全是水,坐在舱板上的人衣服都湿了。加上这阵暴雨,便弄得舱板滑油油地。倾斜的船上,谁也站不住。大家拼命镇定。不敢乱动,怕把船闹翻。湖面上黑得很,也看不见别的船。这时一切需要决断来救自己。
  "别叫这半截破篷把我们的船拖倒了!"小童赶忙扯下自己的衣服,说:"现在既然不能上桅竿,只有下水去割绳子!范宽湖,把你的刀子给我,你管舵!"
  "小心点!"范宽湖把刀子递给他。自己忙接过舵来,用全力向一边压住。小童也不答话把刀衔在口里,便跳下水去了。漆黑的湖面上,只看见一个白浪花。风雨交鸣里听不见一点声音。大家屏息等了许久。
  忽然,"绷!"的一声,像是扯紧了的弓弦断了那样。船身又像是被射出去的箭,猛地被弹得站了起来又差点倒向那边去。大家才知道是小童已经割断了蓬上的索子了。这船是不能航行了,但是也安全了。然而还等不及大家招呼小童上船,后而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子,突然逼近了他们,把船猛烈地一撞。一声可怕的惊叫里,把好几个人震下水去。这里水是极深的。
  原来是后面蔡仲勉的船到了。漆黑一片里谁也看不见谁,就把他们碰了这么一下!
  "船上的人谁也别乱动!船不会再震了!"范宽湖用了气力这么喊。他忙放开舵,用自己的双腿夹住了舵柱,两手拼命向蔡仲勉船上一措,给他捞到了船舷,他便死死抓住。用他的肉体作为一个铁链把两只船联住以抵抗这风暴。
  "你们船上掉下人去啦?"那边蔡仲勉的声音隔了风雨传过来!"坐在前边的人快把小童他们的船拉住!坐在船舷上靠边的人注意水里若是见了人影子,快伸手拉!"这时范宽湖已经把两只船绑在一起。他们告诉了自己船上坐在船边的人。他便也脱下衣服跳下水去。那边船上蔡仲勉也收了篷,把舵交了人。自己下水去船后找人。因为风大,水中游泳的人难得追得上船。他又带了一根索子,那一头由船上的人牵着。
  范宽湖的本领这时看出来了。风浪一点也阻不了他。那打小鼓似的拍水声又听见了。他冲开了浪向来路游去。蔡仲勉跳下水去不久,抓到一个人。问他话,他满口是水已说不成了。忙把绳子交给他,喊船上人拉起来。
  这时大宴的船到了。余孟勤的船也到了。风小了些。大家把船拢在一起,看见范宽湖捞到沈葭送到大宴船上,由梁崇榕梁崇槐照料。蔡仲勉先前用绳子救起的一个不算,他送了另外一个女生到了余孟勤船上。此外还有三个男学生都自己游到船边由人把他拉起来。雨住了。湖上明亮起来,照见水上没有挣扎的人了。这种来去倏忽的风雨正是云南气候的特色。
  "这才是掉下去五个人。"大宴埋怨他们说:"若是船被篷赘翻了,你们救人救得过来吗?"
  一句话提醒了范宽湖:"唉呀,小童呢?"
  "小童!"蔡仲勉喊;"喂!你们用绳子拉起来的是不是他?"
  "就是他!"那边人喊:"是小童,他伤了!"范宽湖,蔡仲勉听见忙跑去看,范宽湖心上想:"是我放他下去的!"蔡仲勉想:"是我和他调换的船!"两个人过去看见小童躺在舱板上偏了头吐水。手中紧紧抓了那截拖他上来的绳子,肩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涔涔地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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