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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母亲(4)

 
  母亲在父亲看信时节心中自然有一种小小波浪。她虽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话未必使父亲也同样心跳,她直到父亲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饭咽下。父亲每一提到孩子,母亲就如中恶,心身微微发抖。她虽能永远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义所在的微笑来掩饰自己;她对于这父亲,坦白的几乎可以称为呆子的态度,是抱了一种说不分明的怜悯心情的。她的口时时微动,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大声的喊这孩子父亲做呆东西。但呆东西那种对孩子的希望却并不下于外祖母,因此她的自白的机会,就永不会在什么时候得到了。
 
  把饭吃过不久,父亲仍然挟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办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亲。
 
  作母亲的因为不许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聪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边,自己看书。她往日也这样把日子消磨的,只是往日没有象今天那样勉强。在丈夫面前,她还可以象一个孩子,就因为丈夫把她当孩子。但是只她一人在自己孩子面前,她是一个完全的母亲。一个母亲对于孩子同孩子的父亲,当是整个的爱,没有别的成分搀入,才能使这母亲完成母性的伟大。如今的孩子,仔细的分析,一个负疚的赘疣罢了。
 
  她一面看书,一面想起在三千里外为这外孙光荣未来作估计的外祖母,就低低的叹了气。
 
  她从所看到的一本女人之忏悔上摘出许多仿佛为自己而说的话。
 
  这是罪孽么?隐瞒下去,一直到死。正因为孩子,许多人才感到月的全圆。正因为孩子,家庭才完全无缺。这秘密的深伏,正如人类整个生命秘密的深伏,爱情所透过的应比日光还深。……想着,还是叹气。
 
  她觉得人是太懦的人。
 
  她的叹息同她的笑,包含的是一样成分。
 
  三
 
  到晚上,从信托公司回到家来的孩子父亲,特为母亲买了十个泥佛,作一包,拿回来时没有把包皮取去,就要母亲猜。
 
  她猜了十样物件,完全不对。
 
  到后内容发现了,比外祖母给孩子的还精巧玲珑。
 
  她吃惊的望着孩子的父亲。
 
  这父亲,真象是为孩子的缘故把这东西买来给母亲,以为得到这泥佛的她当无量欢喜了。
 
  他说:
 
  “我看你象孩子,我就买这个来给你玩。”
 
  作母亲的笑。他又说:
 
  “这是纪念母亲对于孩子的周年。”
 
  她脸上忽失了色。他还不觉到,又说:
 
  “这是纪念我们的爱情。”
 
  她稍过了一阵,伏到床上睡了。
 
  时间还早,他怕是因为孩子苦了她,不让她这时就睡,邀她去公园玩,不带孩子,说是有话要同她说。她想了一会,摇头,说懒。
 
  她不去,叹叹气,但是站起了身。
 
  “不爽快,为什么事?”
 
  “不为什么。”
 
  “我们去玩玩,会好。”
 
  “我不去。”
 
  “我有话要到那里说。”
 
  “当真么?”
 
  “我并不说过谎。”
 
  她凝眸望到这可怜的父亲,望了一会,眼睛有了潮湿,赶忙借故走到后面房间去看孩子。
 
  他们不久就到了公园。
 
  “夜里的公园,是年青情人的地方,我们好象已不合式了。”
 
  他这样当笑话说着,挽了默默无言的她从一条夹竹桃编成的窄路上走到水池边。树下的人影重叠,似乎正在那里享受这美景良宵。池旁四围也有不少的人,各人象都在咬耳朵说着那使听者一方面心跳的话。间或一尾塘鱼泼剌在水面一响,大家又才把精神转移到水面来。
 
  “这里仍然无聊,走别处去。”
 
  女人不置可否,随了他走上一个假山。到了山上,看满园的灯,在树梢,本来非常有趣,他就站到那里各处望。她也各处望,心却不在灯。
 
  “素,你为甚不愉快?”
 
  “……”她摇头。
 
  “是不是病了?”
 
  “……”她摇头。
 
  “白天我看你极高兴,到晚上为什么就这样子?”
 
  “……”仍然是摇头。
 
  她没有想到这时的难受。她简直想逃走了。
 
  但是他,虽然看得出她的不愉快,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好丈夫决不至于想到提起孩子就使她心上起一种骚扰。
 
  他想变更一个方法,提起他们共同所有的孩子,谁知刚刚说出孩子两字,她仿佛触了电,一直冲下假山去了。
 
  到山脚下,他把她追上了,他拦住了她。他的态度是沉重的,他的言语同态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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