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5)
时间:2017-01-22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他说:“为什么?什么事把我们的生活扰乱到这样了?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听别人说到什么?我欺骗了你么?”
“不!”
“你只是不,要我怎么办?”
“要你么?”她想着,把话凝祝她故意作笑样子。
他迫她说明白。他说无论怎么都行,只要说明白。
她还是没有说明白了什么,她只告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若是他能离开她,或者让她独自回家,不要用温柔来虐待她,她到明天就把一切不快消失了。
这话听来自然免不了使他稍稍生气。但他到后仍然照她办,让她回去,答应他一个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就不回家,到同事的家去住一晚。
他们走出公园,他预备送她回家她也不要。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你明白我的脾气,必定能够原谅我。”
说是原谅,那也只不过是无办法那么情形,待到目送任性的妻走去,他感觉到一种凄凉,叫街车到××电影场去了。
她回到家中就躺到床上去哭。
她哭的时间很久。她不需要什么,只肆无忌惮的流泪。直到小孩子在后房啼哭了,她才去看视小孩。
她笑,叹气,流泪,都不是另外人能知道的。
第二天,一夜不安宁的父亲,七点钟即回到家来,孩子正在母亲怀中吃奶。
孩子喊爸爸,爸爸看到母亲脸上有笑容,也笑了。
第二章
一
十八年以前,这母亲还只有八岁。在生长的×县,过的是平常中户人家儿女的生活。
家中有爸妈,一个外祖母,一个未出嫁的姑母,两个弟妹,还有一个女佣人。
冬天,陪外祖母在火炉边烤火,得便又同弟妹悄悄的走到后院雪地去印罗汉。或者敲下缸中的冰,用草管吹一眼,将绳子穿过,提起当锣。或者在灶肚热灰中烧红薯,烧板栗。在这些日子中正事是纺车,把成条棉花纺细纱,一切学到大人作。春天来了,照本地人春天的娱乐,消磨了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全如此过去。她已经是八岁了。那时家中叫她大妹,因为在孩子中年纪顶大。这大妹那时知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迎冬,过年,端午节,吃新,中秋节,重阳节,冬至节,腊八佛生日。各样佳节循序而来,每遇到这种日子,家里就做各样好东西吃,孩子们年纪就再长,对于这些事看来是顶容易记到也当然了。
她孩子时代过得并不很坏。
那年六月,本地天干无雨,田禾干成枯草。照中国内地半开化民族习惯,落雨的权柄操在天上玉皇与河中龙王手中。
天上玉皇可以随意颁雨,河中龙王也能兴云作雨。不知何年何月,地方上居然有聪明人想得出这样好计策,有方法使玉皇落雨了。这方法又分软求与反激两种:软求为设坛打醮,全城封屠,善男信女派代表磕头,坛外摆斋素筵席七天,给众首事僧道吃,贴黄榜,升桅,燃天蜡,施食,以至于在行香时各家把所有宝物用托盘托出,满城走,象开展览会(行香中少不了观音一座),据说因此一来本地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了。求雨的反激办法可就简便洒脱多了,只要十个本地顽皮的孩子同一只狗,一张凳,一副破烂锣鼓就行。他们把狗用草绳绑到椅上,把狗头上戴一杨柳圈,两三人抬着这体面的首领满街走,后面跟随了喧阗的锣鼓。孩子们全是赤膊,到各家门前讨雨,每家都把满瓢满桶的水往这一群孩子同高据首席的公狗浇去。天上玉皇见了这情形,似乎以为地下有革命行为,想推翻玉皇,有大阴谋在,所以就动怒落雨了。
至于使龙王落雨呢?办法不同了。这仍然是孩子们的事,因为本地方大人只知道磕头、吃斋、赚钱三件事。孩子们用草扎龙,或者五节,或者三节七节,大小看能力所在。
把草龙扎成,仍然是用敲锣打鼓,先到河中请水,请了水,就到各家去讨雨。一面因为天热,这些平时成天泡到河中消遣的顽童,对于水的淋头淋身,也具有一种比打醮首事人还诚心的需求,所以各个人家都不能吝惜缸中的清水。他们有时还把龙舞到郊外四乡去,因为乡下人礼节除了款待他们的清水外还预备得有点心吃,所以草龙下乡成为一种必需的事。
六月无雨。五月已打过了清醮,檀香降香据说用了不少,当地还是每天赤日当空,毫无雨意。打过醮,当磕头的磕头,当吃斋的吃斋,还有那当赚钱的也并不放过好机会赚了一些钱,到后来还不落雨,当地官绅学各界便毫无办法了。孩子们明白了地方上有身分的人责任已尽,轮到他们头上来了,就出现了不少草龙。在白日汤汤的大街小弄上,各处皆不缺少热闹欢喜的声音。孩子们勇敢不凡,各具赴汤蹈火的气概,成天在街上来去。
街上各处全湿了。洒过水后的街,为天空太阳所晒,石板上发烟,行路人皆俨然有行雨初过的感觉。
属于南门城沿一街的草龙一条,各处走,到后到了本文那大妹的家中院子里停住了,孩子们同声嘶嚷,请赏雨。皮面为水所湿的鼓作声蓬蓬,孩子们无水不能出门。
孩子们全出来看。
“龙来了,要水。”
大妹同一个幼弟就重复跑进屋。
“龙来了,要水!”
“水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