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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6)

  他好像在说梦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的话就像沙漠一样缓缓地蔓延着。对于我,那些话像沙子一样毫无用处,却不可阻挡地朝我的耳朵里流淌。我严密地聆听他,像从沙子里淘金一样,希望筛选出哪怕一个我懂的词。

  我甚至猜想,他是越南人,是槟知省或者什么省一个小镇上的人,是岱族或者其他什么族的人,他打错了号,竟然打到中国了,碰巧打到我家了。

  可是,如果他打错了,那么他早就应该挂了。而这个人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一直在慢声慢语地说,有时候好像还动了感情,深深叹口气……

  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噶囊发仄……镖喇亏儿咩肺撕莽弄咳……否气掐啊……”

  他和我各说各的。

  我不说话了,我屏住呼吸,张大耳朵听———我想捕捉到另外的声音,哪怕一点一滴,比如他旁边有人在说话(哪怕是福建话或者印度话),比如音乐声(哪怕是《江河水》或者是《COME ON HOME》),比如汽车声或者驴叫声,比如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比如偷偷的笑声,比如马桶冲水声……

  什么杂音都没有,这古怪的声音好像来自黑暗、潮湿、死寂的坟墓。

  我终于把电话挂断了。

  接着,电就像老鼠一样跑来了。那电话再没有响……

  几天后,太太和儿子又不在家,又停电了,接着那电话又来了。

  还是那个男人,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这次我干脆不说话了,我在黑暗中屏息倾听,努力分辨他的每一个音节,最终也没有找出一点一滴可以沟通的信息。

  我觉得,他不是在胡说,那绝对是一个独立的语族,尽管他的速度慢得夸张,但是他讲话并不迟疑,发音很坚定,我能感到,他的注意力不在嘴上,即怎么说;而在他要表达的内容上,即说什么。

  “……底固当……卖窘黄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唉……酿妞耨聂剃眩勒?……否气咩否气……”

  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怀疑他来自另一个星球,就像我们落到梦里一样,他十分偶然地掉在了地球上。

  他藏在一个地下室里,已经多日。

  在黑暗中,他偶尔发现了一个电话,偶尔碰了一下重拨键,偶尔打通了我家。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开始讲述他的惊恐,讲述那地方的潮湿,讲述他回不去家的绝望……

  我又把电话挂断了。

  就在这时候,电又来了。

  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是趁我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来。好像他的眼睛就挂在我家吊灯上一样。每次他的口气都很无奈,时不时就叹口气。

  我试过,假如我一直听下去,他会永远说下去。

  而且每次电话来之前,肯定停电。而电话一挂断,电立即就来了。那是一个来自黑暗的声音。

  有一次,王爷花园都停电了,路灯连那像发丝一样细弱的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又来了。

  我还是听他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当时毛骨悚然!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继续笑着,我慌乱地把电话摔了。

  我感觉,他不是被自己讲的事情逗笑了,他是实在憋不住了,那笑里含着对语言的嘲弄,对怯懦的鄙视,对愚笨的忍无可忍。

  接着,电就来了。整个王爷花园慢腾腾地亮起来。

  电话虽然挂断了,但是那笑声并没有消失,它在刺痛我的自尊。

  又一天,太太和儿子都不在家,我家又失明了。我像赴约一样坐在电话机前,等候那笑声的结果。

  电话反而不响了。

  那个饮水机在木木地看我。

  我和它之间是空荡荡的地面,红色木地板,月光铺在上面,根本不像霜。

  饮水机想的是:咦,有个人坐在沙发上……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我拿起话筒来,里面没声音,过了半天,才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家里电话怎么一直占线?”

  我说:“不可能啊,没人打电话。”

  太太接过电话说:“是不是有人盗用咱家的线路?”

  ……我刚刚放下儿子的电话,它又响了。这次是那个人。

  我以为,他上次已经笑出来,这次他应该说人话了,应该说出他的目的了,什么事都要有个进展。我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哪怕他说:“周德东,在1951年4月4日之前你必须把你的牛马和王爷花园的房契交到村公所,否则,我要你命……”

  他说话了,仍然是那种话。

  我又把电话挂断了。

  我迅速走向防盗门。

  从客厅到防盗门之间有十米,中间是一个小走廊。

  我刚跑出几步,电“哗”地就来了。

  我打开门,看见那个保安j正从楼道里走出去。

  楼道的墙壁里有两个箱子,一个是j号楼的电表箱,一个是j号楼的电话箱———那里面电话线错综复杂。

  他是保安j,他当然知道j号楼公共门的密码。也就是说,他不仅经常在我家窗前转悠,还可能经常在我家门前徘徊。我甚至相信,他可以在这座楼里任何一户人家的窗前偷窥。

  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正扒着四楼的一个窗户朝里看,他的脚悬着空,和上吊的人一样,还悠荡着。     
 
 
九 怪事
 
  天依然湛蓝,树依然温柔地摇曳,停车场里轿车的报警器依然没有叫。

  我家门外的报箱和奶箱静静地悬挂,颜色艳丽,象征着生活安定,天下太平。

  我订了三种报。这城市太大了,我要知道一天天都发生了什么。

  还有奶。那密封的袋装奶,经过了无数道工序和无数双手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不是牛产的了,它营养着我们日益挑剔的胃。

  这天,我取报纸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发黄的报。

  我拿起来,愣了,那竟是一份1965年8月25日的《北京晚报》。我看见上面有一篇报道画着红圈:《税多如牛毛》———

  蒋介石匪帮搜刮民脂民膏的苛捐杂税,真是比恶狼饿虎还要狠毒贪婪,达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目前台湾全省失业人数已达二百四十多万,许多人倾家荡产,成为赤贫如洗的乞丐。但是,蒋介石匪帮对台湾人民依然税上增税,捐上加捐,巧立名目,开征新税,无孔不入。例如今年开始征收教育捐时,又将户税、货物税、屠宰税各增加百分之三十。从7月1日开始又要征收电灯、电力费临时捐。此外,台湾人民过桥行路甚至倒垃圾也要收取什么“通行费”、“收益费”等,真是名目繁多,无奇不有。



作品集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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