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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13)

  “就是面具。”我沮丧地说。

  我惊慌起来。他知道我父母家的电话?他的胳膊伸得太长了!

  这天夜里,我又要打字。

  我把那个饮水机又一次搬到了厨房里。我还是不想半夜回卧室的时候见到它。

  我写的还是恐怖故事。在这部书里,我写到了这个饮水机,写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

  将来你们可能会见到这部书。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半夜,在黑暗中,那个无言的饮水机自己端起一个杯子,打开自己身上的出水开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下去……

  半夜我回卧室的时候,经过客厅,又看了那个角落一下,空空的,它没有回来。谢天谢地,它没有回来!太太没在家,如果它再回来,那我就只有逃命了。

  我睡着之后,被一种细碎的声音弄醒了。

  我有个特点———身边不管有多大的声音,只要它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学生朗读课文,哪怕是吵架,哪怕是唱戏,我都可以睡得踏踏实实。

  但是,假如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比如老鼠走过,哪怕它很轻很轻,哪怕它不咳嗽,我都会醒来。

  我觉得我有第三只耳朵。

  声音来自客厅。

  我想到了我写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那个饮水机在慢慢地走动。客厅很宽阔,月光铺在上面,正是踱步的好地方……

  那声音真的很像什么在走。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来到客厅,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饮水机又回到了客厅!

  我想开灯,没电。

  我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揿亮它照了照,饮水机真的从厨房回到了客厅!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它就是一个物品,没什么特异之处。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我没有关掉手电筒,它的光柱照在关得紧紧的房门上。我发誓只要让我活到天亮,我一定把那饮水机扔掉!

  天亮了的时候,手电筒的电池奉献出了最后的能量,灭了。我出尔反尔,又改变了主意———我要把那饮水机卖掉。

  我来到王爷花园外,寻找收购旧电器的人。我想,要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还活着,我说不定真会把这个饮水机送给她。

  没有人收旧电器。

  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走过人工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凉亭里唱京剧。

  喷泉停了,我听得很清楚。只是,我听不懂那唱词,我觉得那唱词特别像电话里的那种奇怪的语言!

  我朝凉亭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白班保安。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停止了唱,卑谦地对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庞很有京剧脸谱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没有丝毫笑意,直盯盯地看着他。

  “你唱的是什么?”我问。

  他不好意思起来,说:“自己瞎编的词。”

  我又问:“我怎么听不懂?”

  他笑了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随便唱着玩儿。”

  他太可疑了。尽管他的表情挺诚恳。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很凉。过了一会儿,我突然问:“你经常打电话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给不认识的人。”

  “你真会开玩笑,我给不认识的人打什么电话?”

  “我把我家电话号码告诉你吧,闲着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

  他愣了愣,说:“好啊……”

  我说:“010-23450773。”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

  我说:“今晚我等你电话。”

  他又笑了:“没事儿我不会打。”

  “你随便吧。反正我也没事儿。”

  “现在几点了?”他突然问。

  “可能快9点了。”我说。

  “我得走了。我在值班。”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凉亭。

  我在他身后说:“哎,我有个饮水机送不出去,你要吗?”

  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说:“为什么要送人呢?”

  我说:“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我在和他斗争。

  假如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假如他不是那个人,那我在他的心中就是个精神病———大家回头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饮水机会听话吗?”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说:“我想买一台更好的,有热冷温三种水那种。”

  他说:“你有别的东西吗?”

  “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我还想要什么———你整个家我都想要———是你还想送什么。我只是不想要饮水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肯定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没家,没地方放它。再说,我喝自来水,纯净水太贵,我也喝不起。”

  “我还有几包纸巾要送人。”

  现在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我的天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他又笑了:“送纸巾?”

  “是。是那种吸水性很好的纸巾。”

  “我要它干什么?”

  “擦眼泪啊。”

  “我从来都不哭的。”

  “你妈去世你没哭?”

  “谁说的?”

  “听说的。”     

  “我妈没有死。”他的口气一下变得又冷又硬,“她很健康!”

  我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说:“你妈挺可怜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强烈的光,很快又熄灭了:“可怜什么?子孙孝顺,衣食无忧。”

  我感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哆嗦起来。

  然后,他就快步走开了,很快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假山。喷泉突然像怪兽一样从湖的中央窜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糊涂。后来我干脆就不想了,又一次来到王爷花园外转了转,终于看见了一个收旧电器的人。他蹬着三轮车,穿得很整齐,抽着烟卷。

  我叫住他,跟他谈价。

  我说十,他说一,我说八,他说一,我说六,他说一,我说四,他说一,我说二,他说:“OK,成交!”



作品集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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