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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3)


  柴旺家的推着车子走了半小时左右,发现星星又少了许多,看来黎明之船要驶来了,这些暗礁似的星星知道阻挡不了这条金光闪闪的大船,识时务地隐去了。北风不那么猛了,柴旺家的就骑上车子。先前步行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上了车子后,路就像进了口中的面条似的,消逝得更快了。城里的路有人清扫,车马又多,所以路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出了城呢,由于车少人稀,无人清理,路被雪捂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的轮子发出“吱吱”的碾雪声。雪路两侧是平坦的庄稼地,由于冬季无人涉足,那雪平平展展的。雪地上偶有的疤痕,都是麻雀的足迹。好像麻雀看它太像一床棉被了,成心要蹬出几朵棉絮,让它破破相似的。
  北山已近在眼前了,天也泛出隐隐的白色了。柴旺家的到了贮木场后,发现王店已经候着她了。堆着原木的楞场上每隔二十多米支着个简易电线杆,上面吊着盏奶白色的灯,贮木场泛着青白的光。柴旺家的看见王店手里提着一只僵死的兔子。
  柴旺家的,你怎么好几天不来了?王店说,我还以为你闹病了呢。
  柴旺家的摘下手套,捋了捋濡在刘海上的霜雪,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给家刷了刷墙。去年苍蝇多,拍了一墙的蝇屎,过年得干净干净啊。
  王店问,年忙得差不离了吧?
  柴旺家的说,咱过年不像有钱人家,凡事都得弄个齐全。咱割上二斤肉,包上一顿萝卜馅饺子当年夜饭,再买上挂鞭炮放放,就算过年了!
  你也不添置件新衣裳?王店说,我前天上城里去了一趟,自由市场卖的花布衫,才四十块,绿地红花,才俊呢。
  我都半大老婆子了,穿新的谁看?
  你家柴旺看哪。王店说,再说你也不显老,眉眼也好看。
  柴旺家的笑了,说,柴旺吃饺子不爱吃皮,看人也不看皮,我就是穿着金缕玉衣,他不搭眼,等于白穿!
  王店嘟囔一句,他爱吃馅啊——
  这“馅啊”二字让柴旺家的想起了昨夜的缠绵,她羞涩地笑了。王店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讲了可笑的话,跟着笑了。他晃着兔子对柴旺家的说,拿回去过个年吧,是我在北山套的。
  柴旺家的一迭声地说,这可不行,您让我白捡树皮,已经感激不尽了!这兔子您自己留着吃吧。
  王店说,我套了两只,有哩。你拿去吧。
  柴旺家的便不好拒绝了。她在接过兔子的时候,心想这种野味咱可不舍得吃,让柴旺悄悄卖到饭店去,得来的钱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老人买点吃食。
  王店早已把树皮堆在一处了,这样柴旺家的带来的铁挠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她很快装满了两麻袋树皮,把它们搭在车上。自行车的后轮被这一左一右两个麻袋夹击着,就好像丢了一只轮子似的。王店把兔子放进篮筐,柴旺家的道着谢,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好像刚刚打过一个喷嚏,看上去神清气朗,透出活泼的亮色了。星星全然不见了,雪路也亮了。柴旺家的心情很好,她想趁着腊月天多捡点树皮回来,这样.正月就可以睡上几个懒觉了。城外的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柴旺家的握着车把,小心看着路。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聚合后,很快又给她的刘海和睫毛濡上白霜。霜越积越厚,不久便把眼帘遮盖住了,她看不清路了,不得不停下来。她边清理霜边对它说,你个短命的,投胎到我眼毛上亏不亏啊,你要落脚就到树枝上去,起码还能活半冬呢。兴许是跟霜说了俏皮话的缘故,她再次骑上车后,觉得身上力气足了,她拼命蹬着车子,很快就进了城。城西的平房上已有炊烟升起了。
  太阳还没出来,柴旺家的已经干完了一件活儿,她很愉快。她推着车子走进院门的时候,听见邻居刘老师家的狗“唔唔”叫着,知道它这是和自己打招呼呢。她说,空竹,我回来了,谢谢你帮我看门啊,过年时我赏你个肉包子吃。
  柴旺家的把树皮倒在院墙下,将空麻袋放进仓棚,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木屑,提着兔子进了门。柴旺刚起炕,正睡眼惺忪穿棉裤呢。他见老婆提着只毛茸茸的兔子进来,惊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贮木场的王店大哥套的,说是送给咱过年吃。柴旺家的说。
  你又去北山搂树皮去了?柴旺心疼地说,看看脸都冻红了,外面冷吧?
  二九了,能不冷吗?柴旺家的说,你今天出门时把这兔子带上吧,找个饭店卖了。
  柴旺说,这是野生动物,明目张胆地卖,让人抓着会罚款的。
  柴旺家的说,这么说王店大哥套兔子也是犯法的了?
  柴旺系上裤腰带,跳下炕,说,那是了!
  柴旺家的“啧啧”地说,真难为了王店大哥!
  柴旺说,你把毛衣拆了,给王店织毛袜子,现在又一口一个王店大哥地叫,以后我可不能让你去贮木场了!
  毛袜子你不也有份儿吗!柴旺家的笑了,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都六十多了,人家是可怜咱!
  柴旺穿上鞋,跺了跺脚,说,六十的人就不能吃“那一口”了?
  柴旺家的朝男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看你在外面学坏了!
  柴旺被踢出一个屁来,这个屁像爆竹一样炸响,把他们夫妇逗笑了。柴旺说,今年兔子少,一只少说也能卖一百块。卖了钱,你给王店买上两瓶酒,再买上几斤核桃和红枣,过年了,算是咱的心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哩。柴旺家的愉快地说。
  太阳说出来就出来了,柴旺家的去灶房烧火的时候,发现玻璃窗已泛出橘黄的光晕,是晨曦扑在上面了。柴旺在她身后说,进了腊月后,卖春联的生意特别好。他发现那些春联都是印刷的,红纸上的字不是烫金就是烫银,春联的内容也大同小异,不新鲜。他有一个点子,要是自己写了春联出去卖,全城可是独一份,肯定赚钱!这生意不需大投入,买些红纸、墨汁就行。柴旺家的说,就你那两把刷子,写的字跟蟑螂爬似的,再说你又不会编词,别做这个梦了!柴旺说,我是没那水平,我可以和人合伙呀!刘老师家的春联不是年年都是自己写的吗,他那字墩实、受看,我买纸墨,他写,然后我拿出去卖.得到的钱对半分,省得他一天到晚在家闷着!
  柴旺家的说,看来你也没白在外面混,还懂些生意经了!
  柴旺家的邻居是七年前南城东搬过来的:一对教师夫妻,带着一对双胞胎孩子。他们夫妇一个姓,男的叫刘家稳,女的叫刘英。他们的那双女儿,一个叫刘和和,一个叫刘顺顺。刘家稳原来是语文老师,一场车祸,使他失去双腿,要想出门,只能借助轮椅,他也因此病退了。他的妻子刘英是英语老师,高挑个,白皮肤,瓜子脸,月牙嘴,细眉细眼的,从不高声大气说话,因为她是城西一带模样姣好、挣着工资而又能说一口流利洋文的女人,所以人人都知道她。他们原来住着教师楼,由于刘家稳残疾了,家中收入减少,他们就卖了楼房,买了城西便宜的平房。那套房子是小三问,和和与顺顺姐妹一间,刘家稳和刘英一间,另一间是灶房。他们家门前像其他人家一样也有个小院子,不过他们不种菜,只种花。月季、百合、矢车菊、灯笼花、菊花、爬山虎、地瓜花、葵花,只要是刘英能弄到的花种,她都种。夏季时,她家花圃的香气弥漫在小巷中,使他们家门前的巷子成了城西巷子中最华丽的一道流苏,蝴蝶爱往他家飞,鸟儿也爱往那儿落。刚来时,和和与顺顺才十二三岁,与柴高年龄相仿,他们同级不同校。和和与顺顺不常出门,她们放了学,要么做家务,要么温习功课,不像柴高,整日里疯玩。夏天时,她们喜欢坐在花圃中读课文或是背诵英语单词,柴高听见后,总要站在这院大声挖苦:哎,这是什么鸟儿在叫啊!那院的声音就会逐渐地弱下去。有时在门口碰见了两姐妹,由于她们模样一样,穿着又完全一样,柴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就会冲她们嚷,你们就不知道穿衣裳差开色儿,好让我知道谁是姐谁是妹!两姐妹就会掩着嘴笑。有一回,柴高居然长叹一口气在院子中对柴旺说,我要是有一天娶了刘老师家的一个闺女,非得闹出睡差了人的事不可!她们一模一样,我知道晚上拉到炕上的是哪一个啊。这话刚巧被在那院花圃中晒太阳的刘家稳听到了,他笑了起来,说,毛头小孩,说话口气倒大!刘家与柴家的交往,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刘家稳不能动,碰到该男人做的活儿时,他就会在那院招呼一声,求助柴旺,帮他修个门呀,镶个玻璃呀,掏掏火墙的灰呀,或是搬酸菜缸等等。为了报答柴家,刘家夫妇主动要求给柴高补课。柴高去了刘家后,听上两道题就会打瞌睡。他一打盹,调皮的顺顺就会握着一只团扇,把他当蝴蝶来拍。柴高惊醒过来,看见顺顺的笑脸,就恼怒不起来了。兴许是柴高的话起了作用,刘家姐妹开始嚷着要穿不同颜色的衣裳了,分配的结果是姐姐和和穿红的,妹妹顺顺穿绿的。柴高从此就能分清她们了,他也依此叫她们为红和和、绿顺顺。和和比顺顺文静,功课也比顺顺好。所以升了高中以后,虽然她们都在重点高中,但和和在快班,顺顺在慢班。柴高呢,他只考上个普通高中。柴高喜欢顺顺,他给她做过柳笛,编过花环,采过野果。有一次顺顺忧心忡忡地告诉他,说是班上的一个男生给她写了求爱信,约会她到乌吉河,如果她不去,他就在岸上留下一封遗书,投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为刘顺顺死的!柴高说,这小子胆子可真肥呀,敢威胁你!柴高陪着顺顺去了乌吉河,那个男生果然等在那里。他没有料到顺顺会带个男生来。柴高可是有备而来,他全副武装。柴高见到那个男生,不动手不动口,而是“刺啦——”一声拉下茄克衫的拉链,不仅那男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顺顺也闪开了。柴高等于打开了一个兵器库,他赤着上身,用麻绳在自己**上纵横交织地结了一张网,上面吊着型号不一的菜刀、锤子、老虎钳、锛子和斧头。总之,凡是能用来做凶器的,他悉数披挂着。柴高掀着衣襟,使它们像老鹰的翅膀一样张开着,他咧着嘴,一步步地向那男生逼近,那男生只得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到河水中,“哇”地一声哭了,柴高这才作罢。从此以后,那男生果然不敢骚扰顺顺了,而顺顺也因此怕上了柴高,觉得他太野蛮了,所以再碰见柴高时,她就躲躲闪闪的。柴高很生气,他指着她说:绿顺顺,你个没良心的!


作品集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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