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4)
时间:2015-01-18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高中毕业后,和和与顺顺分别考上了大学,红和和在北京,绿顺顺在省城。柴高落第后则上了职业技术学校。他大约意识到绿顺顺已经变成了一只翠鸟,远远飞走了,所以见了顺顺垂头丧气的。顺顺对他说,你再复习一年吧,让我爸我妈帮你补习,明年再考,要不然,你一辈子就窝憋在这里了!柴高装做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不费那个脑筋了,我也没上大学那个命!我在职业技校学门手艺混饭吃得了!我看你爱花,想学园艺,将来给你当花匠;又想你爱吃,想学厨艺,可我最怕油烟了!要不就学美容理发吧,将来给你烫个飞机头!柴高说的时候,似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的心却抽搐着。顺顺听着听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她指着柴高说,我的头发这么顺,你凭什么要给它烫成弯弯曲曲的?想让我的脑袋吊着一条条蛇啊!她哭着跑了。柴高在她身后喊着,绿顺顺,绿顺顺,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呢。 和和与顺顺上了大学后,刘家的生活就更拮据了。她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占据了家中大半的开支。刘家稳在家时间久了,也无聊,这两年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心脏也不好了,每天要吃药。隔着墙,有时柴旺会听到他们夫妻的吵架声。要是这声音出现在清晨,柴旺家的会对柴旺说,他们昨晚这是没睡好,人睡不好就火气旺。而若是晚上传来了吵架声,柴旺则会对柴旺家的说,是不是他要吃“那一口”,他媳妇不让啊?柴旺家的说,他的腿都截了,怎么吃“那一口”呢?柴旺说,你懂什么,他的腿截了,那个东西好着,该吃还得吃!柴旺家的说不过他,就去挠柴旺的胳肢窝,把他痒得胳膊抽搐着,她就会发出快意的笑声。 为了节省点路费,也为了假期打工能赚点钱,缓解父母的经济压力,顺顺去年过年没回家。和和回来了,她还穿着上高中时穿的红布衫,过了初三就返校了,要回去给人做家教。柴高出了事后,顺顺给家里打电话,要柴高监狱的地址。刘家稳把这事说给柴旺,柴旺一摇头说,顺顺理睬这个混蛋做什么?让他自己在监狱里好好反省吧,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刘家稳说,顺顺给他写封信,鼓励鼓励他,对他的改造有好处。柴旺想了想,就把地址给他了。柴旺知道儿子喜欢顺顺,因为喜欢她,连带着连绿色都爱了。他买汗衫、裤子和球鞋,一定要绿色的。吃菜,也喜欢夹绿色的菜叶往嘴里填。除了吃和穿,他把住的地方也“绿化”了,他屋子的墙围子原来是黄漆的,他非说那是屎的颜色,看了让人恶心,闹着让柴旺买了桶绿漆,厚厚地刷了一层,把颜色给改了。小孩子的这点把戏,怎么能逃得过大人的眼睛呢。柴旺知道儿子配不上顺顺,就像麻雀不能和孔雀相配一样,这是他不想把儿子的地址给顺顺的根本原因。 刘家稳平素在家也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擦桌子扫地,烧炉子,做点简单的饭菜等。到了腊月忙年的时候,他会把笤帚绑在木棍上,举着它挨个屋子扫尘。常人一天可以干完的活儿,他摇着轮椅要做三四天。他还喜欢糊上一盏红灯笼,除夕时吊在院子的一棵山丁子树下。柴旺最佩服的,是他每年都要自己写春联,贴在门上。柴旺每回看了,都要回家羡慕地跟老婆说,还是有文化好啊,你看人家写的那几笔字,看着比街上卖的那些字都好看,有筋有骨的!柴旺家的说,他贴这样的春联,是想让过往的人知道,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是有水平的家。柴旺说,可惜我不太懂那字的意思。柴旺家的说,他家的狗都得叫着个和尚的名儿,那对联不更得玄啦!柴旺一想起“空竹”这个狗名,就笑了。 柴旺吃过早饭后,就到刘老师家去了。空竹听到门响,从窝里爬出来,撒着欢儿跑过来,叼柴旺的裤脚,很亲昵的样子。刘英已经上班了,刘家稳戴着老花镜,披着棉袄,坐在窗前读书。见柴旺进来,他放下书,叫了一声“柴哥”,问他这一阵儿生意好不好。柴旺说,好什么,一天挣个块八角的,也就是够买两块豆腐吃的。柴旺见玻璃窗上飞满了霜花,屋子冷飕飕的,就说,这么冷,怎么不多烧点?刘家稳苦笑了一声,说,这不是为了省点煤吗。煤一年比一年贵,按暖和了烧,等于烧我的骨头,心疼啊。刘英一上班,我就给炉子断火,傍下晌的时候,我再点起火,这样她下班回来屋子就有热气了。柴旺说,哎,你对媳妇是真心疼啊。刘家稳凄凉地说,我一个废人,心疼她顶什么用?也没落得个好啊。柴旺想起了时常听到的他们的吵架声,怕刘家稳酸楚,就没敢接这个话茬儿。 刘家稳张罗着给柴旺泡茶,柴旺连说“不必不必”,说完他自己都笑了。他平素会说“不用了”,没想到踏进了能识文断字的人家的门,也跟着文绉绉了。他在自嘲中跟刘家稳说明来意。刘家稳的眼神本来是暗淡的,柴旺的话,就像一炉火把他点燃了,他的眼睛跳跃着活泼的光影了。他一迭声地对柴旺说,你想得对,现在的春联都是千篇一律的,不是“好年好景好前程、顺风顺水顺人意”,就是“四海财源进宝地、九洲鸿运到福门”,俗得不能再俗,我要是写,肯定能写出新意!再说那印刷的字都是从电脑里出来的,一个模样,没个性,没风骨,这样老掉牙的春联贴在门上,跟贴了狗皮膏药似的,发出的都是浊味!刘家稳的这番话使柴旺联想到自家的春联,他年年都喜欢贴一副“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难道这在刘家稳眼里也是“狗皮膏药”?柴旺有些不快,但他想一个久病的男人太压抑了,发发牢骚也是正常的,就不介意了。刘家稳说,我们说办就办,我这有一百块钱,你去买红纸,再买一盒“一得阁”的墨汁。柴旺问,毛笔呢?刘家稳说,毛笔我这有好几把,现成的,使顺手了。柴旺说,你只管出力,不用你出钱,下晌我就把红纸和墨汁买来。卖得的钱对半分,行不?刘家稳大喜过望地说,当然了,当然了!要是真能挣到钱,我就给刘英买一台哈慈颈椎治疗仪,她一天到晚埋头备课、批作业,颈椎都变了形了,说晕就晕,要是不及时治,将来像我一样瘫痪了,和和顺顺怎么办?柴旺说,那病真能让人瘫?有那么厉害吗?刘家稳就像个医生一样,把他所掌握的颈椎病的危害性一五一十地讲给柴旺,听得柴旺直咂舌,连连说,老天,那可不能耽搁了,要赶紧治!那个东西得多少钱能买下来啊?刘家稳说,我打电话问过医药公司了,打了折还得七百六十块呢。柴旺又咂了一下舌,心想卖春联很难赚到这么多钱啊。他为难地说,做生意跟打渔似的,不知道哪一网得了,哪一网又是空的。刘家稳倒是大度,他说,咱卖春联,也是图个喜庆、有趣,赚几分算几分,你别把钱的事挂在心上。柴旺便释然了,他问和和顺顺过年回来吗?刘家稳说,为了省钱,两姐妹约好了,以后每年只回来一个陪我们过年,说是反正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我们看了一个,等于看了另一个!去年和和回来,今年是顺顺了!柴旺叹息了一声,说,她们可真懂事啊,哪像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刘家稳劝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也别把他一碗水看到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