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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2)


  第二天,柴旺果然拿来了那件衣服,王莲花用清澈的河水给它洗透亮了。他们相爱了。他们结婚时,王莲花把那块石头作为陪嫁,带到了柴旺家。她把这块青石当作了宝贝。春天收拾酸菜缸的时候,她会让柴旺把湿漉漉的它从酸水中捞出,用清水一遍遍地冲刷,使它身上不存一丝污垢,摆在窗根下,做她的石凳。夏天时,但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计,她都喜欢坐在上面来做。到了秋天,她会为青石再彻底地冲洗一次,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回酸菜缸里。所以青石一年中起码会洗上两回澡。二十年下来,柴旺家的脸上多了皱纹,而青石也被磨得失去了棱角。
  柴旺家的婚后第二年生下了柴高。柴旺得了儿子后,非常娇惯他。他在厂子里利用废料,趁人不在的时候,在车床上给柴高做玩具。能滑行的铁轮小车、扬着胳膊的铁人、嘴巴可以一张一合的铁公(又鸟),都出自柴旺手中。柴高特别淘气,六岁时就搬着梯子上房,说是家中的被子又笨又脏,要揭下一片又软又白的云彩当被子使。八岁时,他和一只山羊顶架,被羊角戳翻了鼻孔,所以他的鼻子越长越歪。他不喜欢上学,三天两头逃学,柴旺家的不止一次用笤帚教训他。柴旺一听到儿子的哭声,就会十万火急地奔过去,抢下老婆手中的笤帚,说是小孩子骨头嫩,万一伤了筋骨,力气小了,男人的本钱也就没了。柴旺家的说,惯子如杀子,棍棒出孝子,就他这么着,将来一准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果然,前年柴高就读技工学校的时候,也就是他过完十八周岁生日的第三天,他帮铁路客运段的一个受了冤屈的朋友打架,把人给打残废了,成了罪人。柴高被关进监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柴旺东挪西借地凑钱赔偿被柴高伤害的人。直到此时,他才愧疚地对老婆说,子不教,父之过啊。柴旺家的知道柴旺幼年丧父,缺父爱,所以才对柴高溺爱过头。她抹着眼泪说,现在教也不晚啊,他出了狱才二十一嘛。
  柴旺七年前下岗时,像其他人一样买断了工龄,一次性得了三万多块钱。这些钱到手后,今后的生老病死就与单位无关了。看着那三万多块钱,他落泪了。万一将来家人有个病有个灾的,这些钱很快就会化为乌有。他想绝不能单单守着这点钱过日子,他要靠力气挣钱。他先是蹬三轮车,一年下来,赚了两千多块钱。接着,他找了份美差,在烟草公司的家属区烧锅炉。虽然这工作是季节性的,但收入可观,一个冬天可净赚三千块。而且,他还省了不少烧柴钱。与他一起烧锅炉的,是一个绰号黑头的人。黑头原来在县委小车班给领导开车,因为一次交通事故,他丢了工作。黑头喜欢上夜班,他说自己落魄后,老婆跟他不亲热了,他不愿意晚上待在家中。而柴旺天黑后爱在老婆身上吃“那一口”,乐得上白班。柴旺通常是早上六点来接班,这时天色还昏暗着。他发现黑头在回家时,常常用帆布口袋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煤,心想这不是偷吗?不过柴旺没有张嘴说什么。直到有一天黑头喝多了酒,指着柴旺的鼻子骂,你他*的是缺心眼儿呢,还是想告发我?你怎么就不知道往家里驮点煤呢!柴旺说,这是公家的东西,万一让人看见,当贼给抓起来,哪多哪少啊!黑头“呸”地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给领导开过车,什么事瞒得过我的眼睛?现在是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哪个领导不是靠公家的职位给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办事?我们倒回家的这点煤,就是人家手中被剪掉的那一点点指甲,什么都不算!你就没占过公家的一点东西?柴旺嗫嚅着说,我也占过,早年我在机修厂时,用单位的废料给儿子车过玩具。黑头一撇嘴说,那还值得一提?从那以后,柴旺像黑头一样,三天两头地趁黑往家里偷上一袋煤,开始时战战兢兢的,柴旺家的也跟着提心吊胆的,但几次之后,他就驮顺手了,尤其一想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如同草芥,拿起来就更理直气壮了。这样,他既赚了钱,又为火炉这张贪吃的大嘴准备了充足的吃食。然而好景不长,柴旺当了三年锅炉工后,县里集中供暖的工程上马了,这样就要把那些小锅炉房取缔了。工人们在春季时就开始了挖沟改线,到了夏季,初期工程完工时,县长被检察机关抓了起来。他利用职务之便,不仅在提干上大肆收敛钱财,还在工程的招投标中做手脚,收取巨额回扣,其中就包括集中供暖工程的改造。此事一出,全城哗然,涉案的在建工程一律停工,这样,各个锅炉房在夏末时紧急调运煤,进行设备的检修,柴旺和黑头又回到了老地方。为了庆祝这失而复得的活儿,他们买了二斤猪头肉、一袋花生米和两瓶高粱烧酒,痛快地吃喝了一场。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工程又上马了,说是尽管县长犯了法,但他做的事情是有益老百姓的,集中供暖不仅节约能源,而且能减轻煤烟对环境的污染,这样,柴旺和黑头彻底回家了。他们散伙前去酒馆喝了顿酒,两个人从黄昏一直喝到夜半,舌头都喝硬了。出了酒馆,黑头指着星星说:老子、要、要变成、一股、黑烟,飘、飘上去、熏、熏死你!柴旺也指着星星发牢骚,说:你、你们、天天往地上、撒、撒尿,这、这光、就不污染、我们啦?黑头摇晃着说:污染!柴旺也摇晃着说:污染!两个人就在这痛快淋漓的“污染”的叫喊声中相互拉了一下手,告别了。黑头很快离开这里,投奔南京的舅舅,去一家东北餐馆当厨子去了。柴旺呢,他又蹬起了三轮车,每日早出晚归地上街找活儿做。他的三轮车既拉人,也载货。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三四十,到了冬天的淡季,一天也就收入个十块八块的,空手而归的时候也是常有的。
  柴旺家的在冬天走路的时候爱想柴旺,一想,身上就暖了。北风仿佛也就不是北风了,让她觉得舔着脸颊的是小猫那温热的舌头。儿子犯了事后,家中的四万多积蓄就像飞进了火中的一团棉花,顷刻间化为乌有。他们又借了两万多块钱,总算把事给平了。带着饥荒过日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们不敢再添置新衣裳,不敢吃肉吃鱼,不敢买水果。夏天时,柴旺家的自己种蔬菜,把黄瓜和西红柿当水果来吃。到了冬天,他们的水果就是储藏在窖中的青萝卜。烹调用的酱油和醋一律是散装的,花椒和大料也都是最便宜的。就连她每月必用的卫生巾,也改为卫生纸了,这种纸论斤卖,便宜。为了偶尔能沾点荤腥,柴旺家的有时到鱼市上,在宰活鱼的现场,拾捡人家遗弃的鱼的内脏,回来后把鱼肚和鱼肠洗净,做鱼汤面。冬天的时候,为了省下买煤钱,柴旺家的每隔两三天就出去拉烧柴。她去山上捡枝桠,也去河套的柳树丛中把那些枯树伐了,锯成段,用爬犁拉回来。去年,她发现了一个弄烧柴的好去处,就是北山的贮木场。它虽然离家远,有十几里路,但那里的烧柴不需她费心思寻觅,到了就可以装。贮木场储存的都是从深山中运下来的原木,它们大都是落叶松,通常是二十多厘米直径,比海碗大、比脸盆小的。这些成材的树经风雨多年,身上披挂的树皮也就厚实。原木被运来后,在装卸的过程中,那棕红的树皮会像秋风中的玫瑰花瓣一样,大批大批地脱落,好像原木想美美睡上一个长觉,睡前要把衣裳脱个干净。这树皮是天然的烧柴,一般是不允许人拾捡的,贮木场会把它们当作造纸的原料卖掉。看场的是个叫王店的老头,六十多了,身体结实得很,他自称一天要吃一摞烧饼。柴旺家的溜进贮木场捡树皮的时候,他呵斥过几次,后来柴旺家的把家中的遭遇说给他听,王店对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他让柴旺家的不能白天来,让人看见的话,他会被撵回家。再说开了这个口子,别人如此效仿,也来捡树皮,这贮木场不就成了大家的柴垛了吗?柴旺家的对王店保证,她会起大早来捡树皮,天亮时就回去了,不会被人发现。就是有人看见的话也不要紧,她把树皮装在麻袋里,扎紧口,没人猜到那里面是烧柴。王店看这女人可怜,平素就把那些块大肉厚的树皮提前备好了,单独堆在一处,她来了,只需装袋就是了。有时他也给她搭个手,帮她撑着麻袋口,让她装袋时顺畅些,或是在她往自行车上捆麻袋时,帮她扶着车子。柴旺家的很感激,把自己的一件毛衣拆了,将线并成两股,织了四双厚厚实实的毛袜子,一双给了柴旺,一双寄给了狱中的儿子,另两双则送给王店了。王店接过袜子后把它们夹在指间甩了甩,就像打快板似的,用说书人的口吻问她,敢问尊姓大名啊?柴旺家的说,我叫柴旺家的。王店说,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哩。柴旺家的直起腰,想自己的本名时,头脑竟有些恍惚,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什么莲花的,一时还糊涂了。王店说,你这个女人我可是头回见,嫁了男人,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作品集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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