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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其妻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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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说,无论啥育乐性的晚会,发票送票,成了第一等学问。学问大的,晚会结束后,人人称赞,皆大欢喜。学问小的,恐怕还没有等到开演,老板就教他卷铺盖。即令不这么严重,却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他至少已种下了卷铺盖的种子,现在虽不马上卷,将来终有一天卷也。

  有些畸形人,不但送票的人明知道他不会去看,就是畸形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决不会去看,可是你不能不把最好的票,惶恐送上;否则的话,就是瞧他不起,夫民族的自尊越是颓败,个人的自卑则越是强烈。以中国官坛的畸形人而论,恐怕是世界上最奇异的动物之一,而他们的补偿要求,因之也最迫切,几乎天天都在提心吊胆,唯恐有谁没把他看到眼里。你不送票给他试试,第二天开「专案小组」时,他准宣传:「际此军民枕戈待旦之际,反攻大陆前夕,是何居心,天良安在?」如果你送的是三十排以后的座位,那比不送还糟;不送的话,必要时还可假装忘啦,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以示该死,还有挽回一点局面的希望,如果真的送了后座之票,连「忘啦」的藉口都找不出,那算糟到了底。

  这就是孟轲先生说的那种「骄其妻妾」的小儿科心理,他因没有送他票而暗下毒手,并不是他重视晚会和重视票,而是他重视别人瞧他起,或瞧他不起,所以只要真的送了上去,他就兴喷喷而喜洋洋矣,自然不会真往一观。盖一曰:他阁下太忙。忙确实是忙,有开会忙焉,有应酬忙焉,有被更大一号的老板叫去骂之训之忙焉,有抱着酒女捞女或其他名女人喊娘喊姐忙焉。二曰:他阁下根本没有那种境界。有些道貌岸然,请他去听听黄梅调,他能接受;请他去听听交响乐,恐怕还不如在他屁眼里塞一根萝卜。

  问题是,不去虽然不去,票还是要照送。呜呼,一旦票至,看他那股得意之状吧,柏杨先生为了想看亚展,怎么奔走都弄不到一张票,偶去拜访一位老友,该老友这几年和高阶层颇有一手,官崽们嗅觉特别灵感,就也送了他几张,票是我刚落座时送到的,他昂起尊脸,徐徐打开。我紧张曰:「是啥子票?」他作不在乎状曰:「亚展的票。」接着其词若有憾焉曰:「我哪有工夫去看那些臭女人,前天打狗脱死迷死已邀定请我吃咖啡啦,顺便还要谈谈小儿入美国籍的事。嘿,阿兰,拿去跟隔壁那个阿玉看吧,你不是喜欢凌波乎?」我正要阻拦,阿兰女士已笑嘻嘻的接了过去,转身而飞矣。

  大概是一九五六年,那时候台北三军球场还在,中华口琴会曾举办了一个口琴合奏晚会。开演之前,总指挥王庆辉先生照例向司令台一鞠躬。三军球场的司令台等于中山堂的贵宾席,当时也是鸦鸦乌一片,挤满了泼皮顽童。他们既不听口琴,当然也不管有人鞠躬。有的手执冰棒,望天大嚼。有的跳来跳去,捉其迷藏,木屐呱哒之声,连火车站都听得见。有的挤在一起,高唱「红灯绿灯各色灯」,其声嘶哑,惨不忍闻。其中一部份固是成人,但露胸搓泥者有之,用尊手捏脚者有之,捏到痒处龇牙咧嘴者更有之。身旁一个老头叹曰:「让总指挥向他们敬礼,真是作孽。」事后问过主办人,埋怨之曰:「你们怎么弄些小孩子上去乎?」谁知道主办人比我这个发问的人气还大,号曰:「是龟儿子弄些小孩子上去的。」盖他们送的票全都是大头目,谁知道大头目不去,却转送给他们的司机三轮车夫,和送煤球的小子啦。

  洋大人看歌剧,都是穿礼服的,而且除非有特别事情,很少中途离场。我们要达到这种境界,恐怕不太容易。但有一件最容易的事,不必靠外力,只靠一念之间就可办到的,那就是,晚会之类的票,达官贵人似乎应该想一想,既然有那么一种份量,使得发票单位不得不送,祖坟上已经冒了青烟啦,面子上也很够啦。自己去看,当然更妙,自己不去看,最好附一封信退回。人性多一点的,不妨在信上说两句客气致谢的话。官性多一点的,不附信退回。即令伟大过度,不肯主动退回,也没有关系,扔到字纸篓里可矣。即令转送亲友,至少应做到一点,转送的对象应该选择选择,好比吧,有一天焉,柏杨先生正在尊府拍你的马屁,把你拍得舒服非凡,恰巧送来两张国际性钢琴演奏会赠券,你就顺手转送给我,以示你有办法呀有办法,届时我偕老妻,蓬头垢面,拖了双破鞋,臭袜之味四溢,贼头贼脑,坐在诸位外国使节之间,试想丢的不是国家之人乎?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曰:「不拉屎,占毛坑。」占毛坑还算高级的。而让毛坑时,不让给那些快要拉到裤子里的,却让给也是根本不拉屎的,那才是混蛋加生蛆。我敢和你赌一块钱,这种人下辈子再生为人时,一定没有屁眼,乃乱占毛坑,只蹲不拉之报也。至于像二届中国小姐选拔时,在门口撕票跺脚的那位彭姓的,其尊臀更伸出坑外,还要霸占别人的毛坑哩,他下辈子不但没有屁眼,恐怕连肚脐眼都不会有也。(柏老按:「晚会」这玩艺儿,热闹了二十余年,在一九七○年代后期,似乎已销声匿迹。八○年代之后的读者老爷,恐怕已弄不清怎么回事,无法想像当日盛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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