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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换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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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杨先生这场罗曼史进行得很是顺利,连老妻都蒙在鼓里,可是我仍然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盖在第三次约会时,该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出来我不过只是一个薪给制公教人员,坐下来没说三句话,就揭了底牌,跺脚而去。呜呼,到如今一想起此事,就懊恨不已,想当年读京师大学堂时,如果念的是经济系或银行会计系,这场艳遇岂不沉醉到底也,可惜走错了路,弄得内则衣不蔽体,外则夸不得嘴。年轻人看了柏杨先生的殷监,选科系时,可不慎哉。
 
  抗战时所有的公教人员都苦不堪言(当然只指薪给制的公教人员,供给制的公教人员自有移山倒海本领,不在话下)。只有干银行的朋友,既没有风险,生活地位又有保障,而待遇却最优厚。大学毕业后到银行做事,第一年的月薪,就足抵八个大学堂教习;经理阶级的待遇,更吓死人。既然有了钱,而有钱的王八都是大爷,何况堂堂皇皇的英才乎?嫁得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家伙,真正的是嫁了名至实归的金龟婿。那时柏杨先生住在上清寺,邻居有一位女儿,正读求精中学堂高中一年级,平常面有菜色,见了我一定恭恭敬敬叫一声「伯伯」,可是后来她的两眼忽然朝天,我以为她害了啥严重之病,进一步打听,才知道她已和一家银行的出纳订了婚。我当时就想,幸亏仅只是订了婚,就两眼朝天,如果竟然结了婚,不知道还有啥花样出笼也。三个月后,吹吹打打结了婚矣,蒙她家看得起,给了一份帖子。婚后三朝回门,小汽车一辆,嘟嘟而至,我恰巧穿着木屐站在门口赶蚊子,见她归来,急忙上前迎接,我的装扮大概有辱她的门楣,乃冷冷的向新郎介绍曰:「这位是柏先生。」咦,由恋爱而失恋,由伯伯而先生,等而下之,全都吃了当初没有读经济系银行会计系的亏。由此可以发现,哪一系最当行,可以从女孩子们的眼中观察得之,也可以从岳父母大人或准岳父母大人的眼中观察得之。
 
  在银行工作,既然妙哉妙哉,如何才能在银行工作乎,当然是读经济系或银行会计系,最为顺理成章。于是大家有志一同,各大学堂考生中,几乎百分之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都报考上列两系。一位朋友的儿子,初来重庆,我陪他去沙坪坝报名中央大学堂经济系,他坐在马车上,一路不语,问他想啥,他曰:「我在想四年后毕业,进中央银行,先当练习生,熬上三年,就可以当行员啦,当行员一个月……嘻……那银子比俺爹多十倍哩,那时我想娶啥样小姐就娶啥样小姐!」我听了气得鼻孔冒烟,但我不怪他也,他能把眼光放到七年之后,还不算近视。可惜谁都没有预料,等到经济系或银行会计系毕业后,幸运的还可去银行坐两年冷板?。运气糟的,连一天福都没有享,甚至还没有等到毕业,抗战就胜利啦。抗战胜利后,读经济系的小子叫苦连天,读银行会计系的小子更后悔不迭;盖银行职员已不叫座,而且整天正襟危坐,得痔疮有余,创前途不足。盖经济系和银行会计系的时代已经过去,代之而兴的是外文系时代矣。
 
  抗战期间,小伙子崇拜经济系。抗战胜利后,小伙子改为崇拜外文系。盖外文系者,英文系也,英文系毕了业,洋大人说的啥,都可以听得懂,用不着太大的本钱,只要舌头一动,前途即辉煌万状。抗战末期,美国人大批拥至,在小民眼睛中,美国人的特征是有钱,只要能沾上一沾,多少都可以发点洋财。君不信的话,不妨打听一下,即令是当下女,只要会几句英文,能到洋大人家服侍,连电冰箱都可买到便宜的,更别说当翻译官了也。凡是位尊而多金的职位,大家对之都怦然心动,于是外文系的声誉,遂达到顶峰,当初削尖脑袋,往经济系钻的学生,只好悻悻曰:「他妈的,当初老子瞎了眼。」有些从外文系吃了一年亏而硬转到经济系的学生,更怒火上升,怨天咒地。连那些嫁了银行行员的女士,如今都芳心叫苦。有一半老徐娘便对老妻曰:「张德保那家伙,当初追我追昏了头,看他没啥出息,谁晓得他现在成了文化参事,既去欧洲又去美洲,早知道我应该嫁给他。」因外文系毕业的小子,既会说洋话,又会写洋文,不但可以把生活混得很好,还可以到外国去读书镀金,而一旦镀金,便不同凡响,小者成了学人专家,大者成了手握大权。呜呼,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乎哉?曰:这是一个伟大的洋务时代。凡是和洋大人打交道的朋友,不富必贵;如果该家伙既不富又不贵,则一定是运气不佳;否则发财扬名,全靠ABCD,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也。
 
  所以投考外文系似又成一窝之蜂,有些年轻人前来请教,我也照劝不误,孔丘先生尚是圣之时者,啥时候说啥话,《儒林外史》上讲得明明白白,孔丘先生如果生在清王朝,他一定鼓励年轻人去应举会试,绝不再教他们「学而时习之」矣。同样道理,孔丘先生如果生在抗战初期,他一定鼓励年轻人去考经济系。如果生在抗战胜利后,一瞧到处都是盟军,都是美式配备,一定鼓励年轻人去考外文系。柏杨先生有一个邻居,十分讨厌,平常我们都不理他,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有一天,老妻面色苍白,悄悄告我曰:「王先生在美军顾问团做事呀。」她一说美军顾问团,我就出汗,连问是哪个王先生,原来我们平常都在背后叫他「那家伙」,而今也自动升格为先生矣。当天下午,老妻就找个藉口,和王太太拉上关系。不出一个礼拜,王太太张嘴借五百元,老妻一想,在洋机关做事的人,钱堆如山,向我们借五百元,是瞧得起我们,立刻左张罗右张罗,又向别的邻居借三百元,再转借给他。
 
  这五百元一借,便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迄今没有下文,盖有一天他们搬了家,用的是闪电战术,神不知鬼不觉,等到前往送行,已凤去楼空矣。我所以把这故事写下来,不仅仅为了五百元心疼,而也是想说明一点,那就是世人对于会洋文的朋友,既如此的肃然起敬,大学堂里的外文系,自然动人心弦,拚老命都得打进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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