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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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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运气,真是玄之又玄,连古之圣人,在痛心莫名的时候,都乱叫曰:「天丧予,天丧予。」是不是真的「天」丧了「予」,那是另一个问题,但命运之摆布人,实在使人怒发冲冠。打麻将的朋友,每人都有手顺手背的经验。手顺的时候,好像有神仙附体,要啥有啥;手背的时候,又好像有位鬼朋友专门捣乱,要啥没啥。有些人自命为或被封为麻将九段的国手,手背时能把太太都输掉,盖技巧只能帮助他适应运气,其本身却并不等于运气,除非他真的施展绝技,上偷下换,否则的话,正正派派的打,如果硬是不上牌,他阁下就是太白金星,都胡不了也。

  赌博场上最奇怪的一种现象是,输钱的朋友不但输了钱,还得兼而输了气,旁边再有一个看歪脖胡的,简直真是训词如雨。而赢钱的家伙不但赢了钱,也赢了气,有时候打错啦,正在跺脚,却立刻来一张更妙的;有时候蠢眼昏花,对门打了一张忘了胡,正要以头撞墙,却伸手自摸,门前清兼不求人,平空多了两番;推牌数钱之余,频频声明曰:「这完全是技术问题。」好像其技绝高,而看歪脖胡的也忍不住恭维曰:「打得好,打得妙。」

  人生就像一场赌博,胜负成败,自己并不能完全掌握,自认为可以完全掌握的人,如果不是疯子,一定是个骗子。希腊名将狄摩修斯先生总是打胜仗,每打一次胜仗,他就声明一次曰:「这次是在我精密设计和努力之下取胜的,与命运无关。」于是当他最后一次「与命运无关」时,隆重的军败身死。

  一位读者先生来信痛斥我提倡「命运第一」「宿命论」,呜呼,谁要说柏杨先生提倡「命运第一」「宿命论」,他就比朱由检先生还该挨四十大板。我只是说命运和努力同样重要,它并不能压过努力。尊重命运可以使一个人减少很多哀伤,一个人在失败时如果不相信命运,他能真的发疯。如果他了解命运的力量,便可能获得安慰,可以较心平气和的舐自己的伤口,等伤口痊癒后再行出击。假定他阁下只舐伤口而不再出击,认为天老爷已注定他一辈子只能蹲在窝里吃小米稀饭啦,那才是宿命论也。纸纸不管怎么说吧,陆运涛先生暨夫人之死,只有用命运解释。和陆先生同样使人悲伤的,还有龙芳先生。

  龙芳先生之死,虽然他的地位和财富抵不上陆运涛先生,但凡认识他的人,却在哀悼的程度上给予最高的评价,这不是说他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天下根本没有这种人;也不是说没有人讨厌他,一个人要想不惹人讨厌,根本不可能;但许多人为他由衷的悲恸,却是事实,这和他的官无关,盖人死官灭,再大的官,死了就完蛋啦。

  论官来讲,龙芳先生是台湾省新闻处电影制片厂厂长,而另一个死难者台湾省新闻处处长吴绍遂先生,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如果他们都还活着,而同时办起来几十大寿,恐怕去吴绍遂先生那里的贺客,会连疝气都挤出来。可是一旦大家都人死官灭,便看出一个人的做人成败矣。出殡那一天,龙芳先生灵堂上压压一片,哭声震天,而吴绍遂先生的灵堂上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有一个吊丧者大概悲哀过度,泪眼昏花,跑到他阁下灵前,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鞠躬,等到抬头一瞧,扭脖子就走,再去龙芳先生那里致哀。可惜死者无知,否则吴绍遂先生睁开尊眼,发现竟有如此镜头,一定大口吐血。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也说不定连清水都不吐,盖他天生奇骨,只要有更大的官来向他灵前鞠了一躬,就腾云驾雾啦,小民们哀不哀,固不在乎也。

  龙芳先生恶耗传出,报上说台制厂「哭成一片」,那是真的。而吴绍遂先生恶耗传出,报上也说新闻处哭成一片,我想恐怕是少商量矣。当然不是说新闻处全体员工一听说他阁下死啦马上就哄堂大笑,赶紧买一串鞭炮庆祝:但叹气的有之,垂泪的恐怕没有,至于说痛哭失声,似乎有点小说家笔法,或是吴先生地下一厢情愿的想法。《新生报》不是有一个民意测验部乎?最好来一个调查,以正视听,不要教人误以为,即令是官崽,只要横死,仍可得人同情。

  龙吴二位先生死后哀荣,因为灵堂相邻,真是一个强烈的对比。固然,达观的人可以说,身后之事,不必管他。但管身后之事,并不十分吃力,只要多发扬一分人性,少发扬一分官性,就可以矣。无论什么人,如果对自己身后的声誉没有责任感,这种人活着的时候就不会有真正快乐,而且,还可能无恶不作。尤其是在国家危难,邪恶横流的时候,每一个人──尤其是有权势的人,都应该对自己死后的声誉,考虑考虑,然后才能有所作为。否则的话,读者老爷不妨闭目想想,无顾无忌,无畏无敬,那还得了乎?那还得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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