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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M劳改农场很有些日子了(2)

    等啊,等,既听不见她说话,也不见其身影。我跑到伙房去问。伙房里一个漂亮的女犯,人称小妖精的说:“到监舍背后去找。”

    果然在那里,靠着墙根儿端坐,起劲地纳鞋底。她头也不抬,对我说:”过一个钟头,再干活不晚。”

    看那鞋底的尺寸够大,像是给男人做的。遂问:”你是给谁做鞋呢?”

    “给我的儿。”

    “你儿在哪里?”

    “在成昆铁路线上做事。”话音提高了,显然在为儿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刘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杀猪刀,先磨起来。我怯生生说:“第一次干这个,你能叫我不拿刀吗?”

    抽动的麻绳停了下来,她用眼角瞟我一眼,说:“不拿刀,怎么杀?”

    “我怕。”

    “你怕呀?我还怕呢。”说罢,低头纳鞋底,不再理我。

    高大强健的她长着一头卷曲的褐发,眼深唇厚,皮肤黝黑,牙齿雪白,脖子细长,锁骨突出,臀部结实。在西方人眼里,这些特征是很性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她的胸部和手脚,胸部的发育不够丰满,手脚则过于地粗大了。

    我站了半个多小时,刘月影才恋恋不舍地收拾鞋底,夹板,麻绳,并说:“走吧,我们去猪圈。挑猪,捆猪,给猪过秤。”

    简陋的猪圈里臭哄哄、湿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满地。我一进去,头就晕了。而她似乎毫无感觉,两臂大张,嘴里“啰啰啰──”吆喝,极其在行地撵起猪来,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说:“我们对撵,猪就逮住了。”

    不知咋搞的,一个“撵”字,写得来却学不会。最丢人的是撵着撵着,我就和猪搅在一起了。几番下来,我与她浑身是汗,她是累的,我是吓的。

    她不耐烦了,转身就去报告值班的干事。说张雨荷不管用,请求干事还是叫杨芬芳来帮忙。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这里略做说明:管犯人的劳改干部,我们称“干事”。姓张,叫张干事;姓李,叫李干事,一个中队有多名干事。管伙食的,叫司务长。总负责人有两个,一是中队长,一是指导员。

    同样高大强健的杨芬芳,是我最喜欢的同改,我们同在一个工区,是副组长。有关她的故事,以后会慢慢道来。我尤其喜欢她那忧郁且带着惊恐的眼神。她俩联手,我基本就无事可做。到了宰杀的时候,刘月影叫我凑到猪跟前,学着掌握入刀的部位。说:“刀斜插进去,要快,进去就要点心。点到心,猪就死了。”我记住了:点心。这和家里喝下午茶时配的点心,是一个词。

    接下来的烫猪,吹气,刮毛,开膛,我都死命地干,以填补“不杀”之过。烫猪,烫得把自己的手背也烫了;吹气,吹得嘴皮子都“木”了。刘月影见我满身的血污,便让我歇歇脚。我不肯,心里清楚:我干的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术、无技术之差别,走到哪里都一样。

    猪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问杨芬芳:”拿走下水,干什么?”

    杨芬芳笑而不答。

    刘月影说:“有啥不好说?我告诉你,干事的午饭就有猪肝菠菜汤和椒盐肚丝了。”

    不久,即有肉香飘出,从干灶(注:干部伙房叫“干灶”,犯人的伙房叫“犯灶”)飘出──深吸一口气,我感到特别的饿,比往日干农活还饿。回到监舍,解下围腰和袖套,那上面染着血迹,沾着猪毛。细看,衣襟和裤脚上也不干净。

    忽听刘月影喊:“张雨荷,快到灶房打开水,洗澡啊!”话音刚落,就见她端着满满一盆冒热气的水,大步朝厕所方向飞奔而去,嘴里好象还在哼着小调。杀猪对她似乎很轻松。

    洗澡──啊,神话一般的动人词汇!仿佛久处黑暗的人,突然迎来阳光。对犯人来说,洗澡和吃肉是同等的珍贵,同等的分量。对个女犯来讲,有时“洗”比“吃”更要紧。紧挨我睡、长得活像吉普赛女郎的巫丽雪就曾问:“假如你收工回来,又累又饿。一边放着盆热水,另一边摆着块蛋糕。你先挑什么?一,二,三,一起回答。”

    “热水!”我俩一同喊了起来。

    自进了牢房,我就没洗过澡。每天收工后,赶紧到伙房排队,为的是能打到半盆热水(以两木瓢为准)。你可要仔细了,因为洗脸,擦身,洗脚,洗屁股,全靠这 “半盆”。所谓的盥洗间,就是在厕所旁边弄出一块倾斜的水泥地。犯人端着水盆,把脱下的衣服挂在篱笆墙上,双腿蹲下,用三根手指一点点往身上撩水,就是洗澡了。骯脏的洗澡水顺着斜坡流出,篱笆脏的洗澡水顺着斜坡流出,篱笆墙的外面就是悬崖,天然排水系统,任何下水管道都不用铺设。

    不大的水泥地,全中队的犯人挤做一堆。常见的景观是你的口鼻,正对准别人的屁股。前面的人起身,一不小心,就会把旁边人的脸盆拱翻。后者能跟你拼命,即使脱光衣服,也敢追着打。人人果*体、个个赤身,犯人全都是扒光了。丑女子俏佳人,一律无遮拦,互相看个够。你的身体有点缺陷,日后和别人发生口角,那就有骂你的材料了。若碰到易风竹,就自认倒霉吧!她的嘴就专门放到对你性器官的形容、放大与丑化上:谁是“白板”(指**稀少),谁是“葡萄干”(指**萎缩)。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有的犯人实在受不了,告到队长和干事那里,要求处罚易风竹。劳改干部一致的做法是,要检举者重复易风竹的脏话。结果可想而知,全场大笑,劳改干部也笑。

    很过了些时日,我纳闷了:易风竹丑化别人,那自己的长相又如何?我很快发现:她不洗澡,只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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