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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女(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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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在窄窄的床铺,紧紧裹着棉被,可还是觉得浑身冰凉。凉气是从心的底部冒出来的,根本无法抵缷。而老魏那颗被锯下,被腌制,被浸泡的脑袋,就在眼前不停地滚动和摇晃。我希望刘月影来自原始部落,那时对暴力的定义和用刀砍下人头不觉得有啥。但刘月影不是原始人,她实在是太可怕了!牛顿说:“我可以计算天体运行的规道,却无法计算人性的疯狂。”我早忘了这位科学家说的话,而此时却被刘月影的犯罪事实做了一次准确又充分的诠释和验证。

    她的自述,是我生命中穿越黑暗的一次远征。我知道,今后这样的穿越也许不止一次。一切皆因真实而震惊。善良与罪恶的思考,原来可以深入到人性的最深处。人的经历,无论善恶,都不简单。活着,不会一顺百顺,死了,不能一了百了。那么,人在死活之间是个啥情状?今天的刘月影,算不算挣扎在死活之间呢?——我无法解答。

    过了一天,与刘月影又见面了,依旧是在凉棚。我把写好的小结读一遍,她基本满意,唯觉我没有深入细致地挖掘犯罪根源。

    我解释道:“我对自己可从阶级,出身,思想等几方面说出犯罪根源。你的犯罪别看凶残,可原因简单──不就是感情和欲望吗?”

    她说:“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可哪个犯人在政府面前不想把自己说得坏奌,更坏奌。”

    我说:“即使判我死刑,拖到法场毙了,我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坏。”

    她不许我再往下讲:“这话属于不认罪的言论,你不要再讲啊。”又说:“有文化,真好。我就喜欢有文化的人。”

    我说:“人的好坏,绝不在于有无文化。”她摇摇头,固执地坚持:有文化就是比没文化的人好。

    刘月影接过小结翻了翻,长叹一口气,说:“唉,反正明年刑满释放,小结写得怎么样,别人好说歹,对我都不太重要了。”

    这句话是否意味着我们以后就没有多少见面时间了?我赶忙问:“想提个问题,你不在意吧?”

    “问吧。”

    “栓儿那么小,一岁多,怎么就知道并记住了爸爸的死和坛子里的肉?这是真的吗?不敢相伩吔!”

    “别说是你,就是办案人员,也对一两岁小孩的记性感到奇怪,也吃惊。当然,最老辣的是姑姑,听了侄儿的话,纹丝不动,照样吃喝。放下筷子,还叫我烧水沏茶。事后想起来,这都是在有意麻痹我。我也就大意了,怎么也没料到,她前脚上公共汽车,后脚就去了公安局。”

    “你怨她?”

    “不怨,是我刘月影自作自受。活该,报应。”

    “你恨栓儿吗?”

    “母亲怎会恨儿子呢?是我亏欠他,对不起他。我一直想赎罪。可我这辈子加上下辈子,都赎不完啊。”

    “你进了监狱,栓儿靠谁来抚养?”

    “靠姑姑,她把栓儿接到矿上,供他读到高小。儿子后来就工作了,也离开了姑姑一家人。”    “以后呢?”

    “以后,我也不大清楚。”刘月影停住话头,眼眶湿湿的,无法直视内心的痛苦,似乎都汇聚在这强忍未落的眼泪里了。

    我提问完毕,二人竟无话可说。

    回到监舍,还未吹熄灯哨。我对苏润葭说:“犯人所有的犯罪都是伤口,所有的伤口都是故事。刘月影的案情,够拍一部惊险电影了。”

    她说:“等你满刑了,拍吧。”

    我笑了。

    “你笑什么?“苏润葭问。

    我说:“入狱前,要说写部电影,搞个活剧,我多少还有奌本事。如今,我要坐满班房二十载,能活着出去就不错了。”

    “谁说不能活着出去?你学人家刘月影呀!”

    “刘月影怎么啦?”

    “人家能从死缓弄成有期十五年,不但活着出去,而且比我们这些人的刑期还要短呢。”

    苏润葭猛地提醒了我。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刘月影凭什么能提前那么多年?一般来说,死缓的改判都是无期或有期二十年。我扭住她不放,非要我讲述其中之“玄妙”。

    “你去问刘月影,叫她自己讲。”苏润葭说。

    “你行行好吧,先说个大概,我等不及了。”

    她拗不过我,好歹答应了。苏长是狱头,经常疾言厉色的,偏偏没冲过我一句重话。她用不无得意的口吻说:“你还找对了人,我还真知道刘月影的减刑情况。”

    “难道别人不清楚?”

    “是,因为她减刑不是在这个M劳改农场,是在J农场。我和她都在那儿,两人又在一起转到这里。”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J劳改队地处S省盆地的正中位置,是个专门种植大田作物的农场。劳动量大,生活条件差,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整个劳改队就是一个土圈子,别说是犯人,就是劳改干部也叫苦不迭。从城里来的干部,往往干不到三年就抽身了。规矩的,还打个辞职报告;淘气的,连招呼也不打,拔腿就走。干部奇缺,省劳改局也拿不出良策来应对。万般无奈,只好就地取材:挑了些在当地的乡里办过奌事、也还识得几个字的壮汉,让他们迅速转换身分,从农民提拔为干部。从缴公粮的变为吃皇粮的,能不高兴吗?劳改局给他们办训练班,讲管理罪犯的政策,学习监狱管理规则。他们听得直打瞌睡,不耐烦了,把嘴一撇,说:“管理监狱,不就是屁股后面挂串钥匙嘛!”请来文化教员,让他们学语文,学写字,学地理历史。他们学得吃力,也不耐烦了,胳膊一甩,说:“管犯人,用不着什么文化,拳头就管用,想当年搞‘土改’斗地主的时候,说一千,道一万,都不认账。在他们后背吊个奌燃的燃的炭炉,让他们跑步。背上的肉烧糊了,就服输了。”在公安队伍里,劳改干部是最差的;在劳改干部队伍里,直接管犯人的干部又是最差的。毛泽东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依据我的经验和体会,这话的后面还要加一句──没有文化的军队是野蛮的军队。愚蠢加野蛮,J劳改里的种种惨烈,就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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