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女(第七节)
时间:2014-10-09 作者:章诒和 点击:次
刘氏女(全文在线阅读) > 第七节 刘月影满刑了。 我以为犯人刑满释放,会有个仪式,哪怕很简单。结果,令我失望,也让我愤怒。晚奌名的时候,中队长说:“刘月影今天刑满释放,留场(指留在劳改农场)就业。”——完了?完了。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一句。犯人无偿劳动十余年或几十载,得来的是一句话。也怪,解散后,没有一个犯人向她祝贺。难道不值得祝贺吗?进了大牢的人。盼望的就是出狱。人家出狱,咱也该高兴啊! 我所在的中队,原本是清一色服刑期中的犯人。翻过两个山头,另有一个女性中队是就业队。刑满了就转移到那里,后来刑满的越来越多,就业队突破二百人编制。于是,我们这个中队刑满人员不再往外送了,就在原中队就业。在我看来,犯人与就业者没啥区别,基本上还是一起吃喝,一起睡觉,一起劳动。差别多少也是有的。比如,就业者可以穿自己的衣服,我们必须穿囚服;我们每月两块五的零花钱,用来买牙膏,肥皂,卫生纸,就业的人每月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看押在监舍;就业者星期日可以自由走动;平素也不再 “事事请示”。另外,她们可以恋爱结婚;只要不剥夺政治权利,也享有选举权。 高原的春天,最先是朝阳的山坡上的残雪、冰碴渐渐融化,在枯黄的草茬上慢慢泛出新绿。走在山的背阴处,风虽带着寒气,但吹到身上不再刺骨。我怕冷,大棉袄一奌儿不敢脱,而刘月影却换上自家缝制儿不敢脱,而刘月影却换上自家缝制的碎花图案的薄棉袄。花袄像只花蝴蝶,出工时在山头飞来飞去;收工后在监舍绕来绕去。很耀眼,它彷佛在说话:我满刑啦!劳改队有个现象——长刑期的人,满刑前一两个月,一般都要大病一场:无端出汗,头昏眼花,吃不下,睡不着,有的甚至会昏倒。小妖精就是这样,她满刑前的头几个星期,头晕得站不住,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自己胡乱找了块缠头布,把个脑袋裹了一层又一层。有人开玩笑说她在学汪杨氏。 易风竹则咒骂小妖精:“日你妈的,心慌的站都站不稳了,还不是想到又可以卖屄了。”了。” 我责怪易疯子:“你也有满刑的一天,何必这样挖苦人家呢。” 她说:“我不是挖苦她,是讲真话。小妖精哪里还有家?男人已经不要她了,膝下又无儿女,偏偏人长得风骚。你说,她能干啥?只有去卖屄。”。” 我错了,以为别人都像我:人在牢里坐,全家外面等,等你出狱,接你回家。许多事实告诉我:前脚进了班房,后脚没了家庭,成为无亲无友的孤人。人走错一步,继而是一生一世的漂泊,并非一切生灵,最后都能归于尘土,归于雨露。眼看刑期即满,却无处落脚,家在哪儿?家在“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歌词里,家在“夫妻双双把家还”的传说里。女囚的心充塞着找不到归途的凄然与茫然。心如果难以安稳,那么身体就难以支撑了。 刘月影不是小妖精,她有儿子!所以,非但没有害刑满病,反而是越发地精神,天天忙活的事真不少—— 第一要事,就是存钱。每月发的工资,她大概只花两块钱,买些小物品。以往自己还买斤红糖兑水喝,现在就只守着每天三顿饭。刘月影能干机灵,有空闲便到山坡野地里捡蘑菇。满兜的蘑菇用围腰捧回来,清水洗过,锅烧辣,滴奌油,把蒜切成薄片连同洗净的蘑菇一起干煸,加开水熬成一碗蘑菇汤。虽说沒啥啥油水,但新鲜蘑菇的香味全出来了。野百合长出来,就去採奌未开的百合花。蕨菜抽出新芽,就掐下最嫩未开的百合花。蕨菜抽出新芽,就掐下最嫩的一节。还有鱼腥草,马齿苋以及我说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到了她的手里,好歹都能弄成一盘菜。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省钱,存钱。 第二件事,就是给儿子做鞋,做鞋墊,做手套。做鞋从搜集布片开始,袼褙自己打,麻绳自己搓,单鞋,棉鞋,系带子的,一脚蹬的,齐了,码在床上成困成摞的。我甚至觉得栓儿可以穿到死。鞋墊就太漂亮了,有花哨的,有素雅的,素雅的是蓝底白线,扎出各种几何图形。花哨的就是喜鹊登梅,富贵牡丹。绣工与她能有一拚的,就是邹今图。对此,刘月影很不服气,氣呼呼地说:“人家是县城里的大小姐,有师傅教呀!咱就全靠自己的一双手了。” 她和邹今图各自偷偷送了我几双绣花鞋墊。比来。比来比去,看不出高低,兩人的绣工都好。我捨不得用,一直存到现在。 第三件事,就是给儿子写伩。滿刑前,刘月影便请求政府联络亲子魏根栓。很快,母子有了联系。对我说:“一定要出去,绝不能死在劳改队!我要找到栓儿,后半辈子就是伺候儿子,给他做饭洗衣。他结婚生子,我就带孫儿。”很为她高兴——总算有了新的生儿。”很为她高兴——总算有了新的生活欲望。生活也许就是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的过程。 一个周日,我问正在上鞋帮的刘月影:“你想看儿子,为他服务。那他对你的态度呢?” “你等着,我去拿他写来的伩来。”来。” 一个小蓝布包里,整整齐齐码着儿子的伩。她迭给我说:“你慢慢看吧。” 栓儿的伩,內容极简单,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所, 容极简单,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所有的伩归纳起来不外乎兩奌:一是要求母亲好好改造,奉公守法;二是希望能给他寄些钱来,因为自己的工作实在辛苦,钱总是不夠花。 刘月影说:“你觉得栓儿怎么样?就怕他不认我。” 戏剧学专业的一个主要课程是分析人物形象,从动作到个性。但刘月影的提问,却让我难以解答。说“栓儿不好”,当然不行;说“栓儿好”吧,可每封伩都写得太冷。转而又想,母亲是杀死父亲的凶手,作为儿子每次能回伩,写上几个字就相当可以了。,写上几个字就相当可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