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姐的“自由恋爱”(2)
时间:2014-06-08 作者:杨绛 点击:次
“我还债呢,我看病花了不少钱呢。” 我当时没问她生什么病,只说:“她们都不干活儿吗?” 她又含含糊糊,只说:“也干。” 有一天,她忽从最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烂的银行存折给我看,得意地说: “我自己存的钱呢!” 我一看存折是“零存零取”,结余的钱不足三元。她使我想起故事里的“小癫子”把私房钱藏在嘴里,可惜存折不能含在嘴里。 我说:“你这存折磨得字都看不清了,还是让我给你藏着吧。” 她大为高兴,把存折交我保管。她说,她只管家里的房租、水电、煤火,还有每天买菜的开销;多余的该是她的钱。她并不花钱买吃的,她只想攒点儿钱,梦想有朝一日攒得一笔钱,她就是自己的主人了。我因此为她加了工资,又把过节钱或大热天的双倍工资等,都让她存上。她另开了一个“零存整取”的存单。 每逢过节,她照例要求给假一天。我说:“你就在我家过节不行吗?”她又大为高兴,就在我家过节,还叫自己的两个女儿来向我拜节。她们俩长得都不错,很斯文,有点拘谨,也带点矜持。顺姐常夸她大女儿刻苦练功,又笑她小女儿“虚荣呢”。我给顺姐几只半旧的手提包,小女儿看中一只有肩带的,挂在身上当装饰。我注意到顺姐有一口整齐的好牙齿,两颊两笑涡,一对耳朵肥厚伏贴,不过鼻子太尖瘦,眼睛大昏浊,而且眼睛是横的。人眼当然是横生的,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叫人觉得是横的,我也说不明白。她的大女儿身材苗条,面貌秀丽;小女儿是娇滴滴的,都有一口好牙齿。小女儿更像妈妈;眼神很清,却也横。 顺姐常说我喝水太多,人都喝胖了。 我笑问:“你胖还是我胖?” 她说:“当然你胖啊!” 我的大棉袄罩衣,只能作她的紧身衬衣。我瞧她裤子单薄,给了她一条我嫌太大的厚毛裤,她却伸不进腿去,只好拆了重结。我笑着拉了她并立在大镜子前面,问她谁胖。她惊奇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种发胖的女人。我自从见了她的女儿,才悟到她心目中的自己,还像十几岁小姑娘时代那么苗条、那么娇小呢。 我为她攒的钱渐渐积到一百元。顺姐第一次见到我的三姐姐和七妹妹,第一句话都是“太太给我攒了一百块钱呢!”说是我为她攒的也对,因为都是额外多给的。她名义上的工资照例全交给“姐姐”。她的存款逐渐增长,二百,三百,快到四百了,她家的大小姐突然光临,很不客气,岸然进来,问: “我们的顺姐在你家做吧?” 她相貌端庄,已是稍为发福的中年人了,虽然家常打扮,看得出她年轻时准比顺姐的大女儿还美。我请她进来,问她有什么事。 她傲然在沙发上一坐,问我:“她每月工钱多少?” 我说:“你问她自己嘛。” “我问她了,她不肯说。”她口齿清楚斩截。 我说:“那么,我没有义务向你报告,你也没有权利来调查我呀。” 她很无礼地说:“唷!你们倒是相处得很好啊!” 我说:“她工作好,我很满意”。 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她坐了一会儿,只好告辞。 这位大小姐,和顺姐的大女儿长得比较相像。我因此猜想:她们的爸爸准是个文秀的少爷。顺姐年轻时准也是个玲珑的小丫头。 据顺姐先后流露,这位大小姐最利害,最会折磨人。顺姐的“姐姐”曾给她儿子几件新衬衫。大小姐想起这事,半夜三更立逼顺姐开箱子找出来退还她。顺姐常说,她干活儿不怕累,只求晚上睡个好觉。可是她总不得睡。这位大小姐中午睡大觉,自己睡足了,晚上就折腾顺姐,叫她不得安宁。顺姐睡在她家堆放箱笼什物的小屋里。大小姐随时出出进进,开亮了电灯,翻箱倒柜。据同住一院的邻居传出来,这位小姐经常半夜里罚顺姐下跪、打她耳光。我料想大小姐来我家凋查顺姐工资的那天晚上,顺姐准罚跪并吃了耳光。可是她没有告诉我。 顺姐常强调自己来北京之前,在家乡劳动多年,已经脱掉地主的帽子。据她后来告诉我,全国解放时,她家大小姐在北京上大学,立即把她妈妈接到北京(她就是个逃亡地主婆)。她丈夫没有被镇压,只是拘捕入狱,死在监牢里了。顺姐顶缸做了地主婆。当时她的小女儿出生不久,她就下地劳动,得了**高度下垂症。这就是她治病花了不少钱的缘故。她虽然动了手术,并没有除净病根。顺姐不懂生理学,只求干脆割除病根,就可以轻轻松松干活儿,她还得了静脉曲张的病,当时也没理会,以为只需把曲曲弯弯的筋全部抽掉就行。 我常夸顺姐干活勤快利索,可当劳模。她叹气说,她和一个寡妇亲戚都可以当上劳模,只要她们肯改嫁。她们俩都不肯。想娶顺姐的恰巧是管她劳动的干部,因为她拒绝,故意刁难她,分配她干最重的活儿,她总算都顶过来了。我问她当时多少年纪。她才三十岁。 她称丈夫为“他”,有时怕我不明白,称“他们爹”或“老头子”。她也许为“他”开脱地主之罪,也许为了卖弄“他”的学问,几次对我说,“他开学校,他是校长呢!”又说,她的“公公”对待下人顶厚道,就只“老太婆”利害。(顺姐和我逐渐熟了,有时不称“姐姐”,干脆称“老太婆”或“老婆子”。)这位太太是名门之女,有个亲妹妹在英国留学,一直没有回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