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地低于爱情(11)
时间:2009-07-13 作者:叶倾城 点击:次
她们哭了很久很久,我忽然觉得了厌倦,起身就走。小螺一声惊叫,火忽然熄了,我一脚踩到了谁,温软、绵缠,谁在黑暗中抱住了我,我身体的某一处如剑出鞘。 火熄了又燃起,熊熊地,烧透我全身。我是火中之莲,热烈地盛放。如彩虹如雷霆,红烧肉或者清蒸鱼,都没有这么香甜,剑的死亡,没有这么惊悚。怎么没有人告诉过我,有这么好。 她们在我耳边喃喃:“带我们走,带我们走。”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缓慢而坚决:“我带你们走,我来保护你们。” 第二天是一个朗明的天,我从枕下拿出我积攒的银子——三公子偶尔有赏赐,我去买菜,也时常匿下一点。虽然在试剑山庄,剑没有用,但人对钱的本能欲望,我还没有忘。带着我的剑,我直奔树林,像一只小麝去那汲水之溪。我甚至想到未来的职业,也许是铁匠也许是卖豆腐,我都不会,可是没有什么,会比练剑更苦。 山洞里一片昏黑。火堆已熄,一地纷乱的脚印,仿佛发生过争斗。没有人,但柴堆上还挂着一小段淡紫,那是小姐的袖吧?山洞深处,漆黑里响起一声呻吟,是小螺趴在地上,背心插着一把刀。 “小姐呢?”我大声疾呼,“出了什么事?” 小螺吃力地抬起一点头,“是梁三……”甚至来不及说完一句话。 我重新穿过树林,回试剑山庄,既然这是我的宿命,而我别无选择。已经深秋了,枝头黄绿金棕,每一种,原本都可以染小姐的裙。我听见我的剑,在鞘里幽微地哭泣。 日子如常,我练剑,帮庄里干杂务,我沉默但我一向都不爱说话,正如我的母亲。有时午夜惊醒,觉得咽喉极痛,仿佛被利刃割断,有血汩汩流淌,我一口一口咽下那血。窗外偶尔有星,捉摸不定如鬼魂。
又快到中秋了。 试剑会的早晨,母亲为我端来一碗红枣莲子粥,煮熟过的枣,像搁陈了的血,不再艳红。我猜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只字不提。我一口一口喝着粥,她就站在我身边,一下一下拂我的头发,手心太多茧,头发就会牵得一痛一痛,非常轻微。 我痛得紧紧闭着嘴,说不出话来。 有人叫她去干活了,她答应着就出去了。我忽然很想叫住她,叫一声“娘。”最后磕一个头。但,在试剑山庄里没有母子,我们惟一跪拜的,只能是梁三。 我仍穿粗布衣服沾满汗渍,我握着剑,随随便便,就像拿着菜刀。我耐心以及温柔,我与我的同伴们周旋,我轻轻指向他们的咽喉,或者挑破一点儿布缕,我知道会后,他们还得笨拙地补缀。 终于等到了三公子出场,他一身白衣不是不像千年枯骨的。他从中堂大门大踏步出来,一直凝视着我,有疑惑、探究,也有怒意,还有一种燃烧的期冀。我已经快等不及了。 他开了口:“你,喜欢剑吗?”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梁三在试剑会上与一个剑客对话。 我冷冷道:“不。” “那么,为什么?” “我是被卖的。”他的剑客只有两种,一是被卖,另一种是自卖自身。难道他忘了? 他仿佛被人打了一棒,眉眼奇怪痛楚地拧起来。我看到他眼角的细纹,他手背上有褐色的老人斑:“但……” 我已经等不及了。 阳光炫所有人的目,所有人在过度意外的沉默里,看着三公子,跌倒在地,白衣迅速被泥尘所染。血,和所有人的血一样鲜红,奇怪地流着。 人群有异样的安静,骚动蓄势待发。我俯身把剑搁在地上,我等待,所有的剑客们一起冲上来。我不在乎,死在兄弟们的手里。 虽然,我与他们,也从未相爱过。 “不——”最凄厉的哭喊。大门訇然打开,我看见小姐踉跄奔出,扑向了三公子“相公,我的相公。” 无数利刃逼向我的喉,我盲了;多少人在厉骂我,我聋了。我只看见她,听见她的哭喊:“相公。”到底发生了什么? 中堂訇然展开,红烛高烧如新婚,大红双喜字下面是棺椁。是为我准备的,还是,为他自己? 就在红烛下面,小姐转过脸来。我很想问,那晚是她还是她,或者,是她们俩? “不,我不是他抢来的妾。我是他的正妻,七年之前就是。而梁三,是真正的剑客。” “我最了解他如何认真的准备试剑会,忍着越来越难堪的肩背旧伤。每一次他大胜而归,却眉目不扬。他说他渐渐怀疑,他是真的独步天下,还是另有瓜葛。去年会后明月夜,他带笑唤我的小名,说他遇到一个天生的剑客,他渴望真正的胜,如果不能,他但愿死在那剑下。因为剑客就是胜负师,除了胜负,没有其他的意义,哪怕是生命。于是,我带上小螺,设了这样一个局。” 她抬眼看我:“死在你手里,是他的遗憾。因为,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剑客。你并不爱你的剑。” 我忽然凄凉地一笑:“我是奴隶,我没有爱任何事物的自由。如果我有选择,也许我会爱上剑。就好像……”曾经有一刻,我以为我有自由,我几乎爱上了她。 我但愿我是一个铁匠之子,从小在铺里帮忙,我看到自己锻出的剑,多么锋利,闪着寒光。是的,我会爱上,我当然会。但命运,或者说梁三,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看着小姐在我面前死去,我没有阻挡。他殉了自己的剑,她殉他,他们都是心中有爱的人。而这样的死亡,只为了——他说什么,一场真正的胜?胜负,一定是非常荒谬的事。
在陌生人与仇人之间,我不曾沦为乞丐,因为我靠我的剑来生存,再没有比当一个职业杀手更容易的事。我已经活得很长,很不耐烦了。我不需要知名度,但我还是渐渐地,红起来,而我在等待,一个少年剑客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