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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地低于爱情(10)


  
  
胜负师之恋(1)

 

  
  昨夜我又梦见那一剑,在阳光底下,剑光逼光而来,像满天都舞满了银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缓缓地递出一剑,所有的蝶折翼落下,世界一片血红飞瀑。我杀了一个人,那是他初次死亡的处子红。

  有几滴血,溅到我脸上,奇异的热。

  我第一次目睹死亡,其实并没有发生,是我六岁那年。我从没见过父亲,母亲也从来不提起他,这个男人存在与否,并不重要。母亲总是沉默地煮饭、洗衣、在家里搜罗可卖的东西,她不大抱我也不大说话,她惟一的话好像就是和债主们,都是哀求、苦情、赔笑,可是并没有人肯听她,她于是越来越沉默。

  一晚我被尿憋醒,抬头看见一个长长的黑影。母亲穿着家常的破布衣服,手里抓着绳圈,一端悬在梁上。她脚下还蹬着凳子,一时没有行动,只是把自己这样斜斜地挂着,仿佛陷入思索。我一惊,尿流了出来,遂放声大哭。听见我的哭声,母亲如梦初醒,跳下来抱住我。我却恐惧地想要推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已经死了,被命运所杀。

  第二天,母亲就带着我来到试剑山庄,自卖自身,也卖了我,她从此成为洒扫女仆,而我是终身的剑客。我们的主人,是梁三公子。

  练剑生活不觉快乐,但我也从不像同伴们随便哭泣。这不过是一桩工作,拿扫帚和拿剑都一样,奴隶是没有选择的。每一天,同一个式子刺几千次,不时有人倒地,师傅必须用藤条来监督我们,大师傅站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忽然吸一口气:“你是天生的剑客。”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我不是天生的奴隶。

  只有八月十五,每年一度的试剑会,我们才会见到梁三公子。全体剑客双双对决,最后的胜者将和梁三公子对局。他白袍如镜,映着阳光,几乎伤眼睛。总是三招两式,剑客就败在三公子手下,三公子儒雅地在对手胸口轻轻一点,一滴血,恰好注解失败而不至重创。是一种戏弄吧。我嘴角微微一牵,立刻有人投我锐利的一眼。我低头、敛息、肃立。然而我知道那一剑,是一记落在我胸口的鞭笞,我因剑客们共同承担的羞耻而难堪。

  终于我十八岁,轮到我参加试剑会,一路过关斩将,站到三公子面前。他这么瘦,整个人就是一柄剑,凌厉的杀气逼得我一退。我却看见他握着剑的手有一种低微的脆弱。

  我等待开始的讯号如豹嗅到猎物的消息,是这样艰绝的苦斗,他每一剑都有说不尽的绵绵之意,如大索拦江。忽然他一个破绽,我挺剑而上,却在人群中看到了我的母亲——不是现在的青衣女仆,而是那晚双手把绳圈紧紧抵向脖颈的母亲。她在说:不,你不能赢,除非你想输掉你的一生……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一切。我不是剑客,我只是奴隶。死亡是我的宿命,如果有外敌入侵;失败也是我的宿命,如果没有外敌入侵。这是所有剑客共同的默识,虽然很荒谬。如果我们的功夫低于三公子,那么我们势必不能保护他;但因为他是我们的主子,所以我们只能逊色于他。

  铛啷一声,我手里长剑坠地。胸前微痛,我知道有一个浅浅的伤口在成长,一行鲜血扭扭曲曲写着我的命运:奴隶是没有选择的。而三公子,才可以有这样儒雅疲倦的笑容。

  第二天就不再有人提起试剑会,它像昨夜月圆,是例行公事,从来没有惊奇。师傅派我去庄外买菜,路上要穿过一座密林,百鸟惊起,绿叶无声,突然间,我听到有人在呼喊:“救命呀!来人呀……”

  远远,有两个女子向我仓惶跑来,衣袂和长发一样混乱笨重,使她们不断在树桩间跌倒。有四五个手拿长刀短棒的人在追赶,抓住了其中一个女子,她哀叫道:“小姐快跑。”那小姐大喊着:“小螺。”正跑到我面前,一软栽倒,她繁花般的裙轻轻飘落在我的脚面上,“嘶”一声裂帛却这样刺耳。小螺挣扎着,大喊:“大侠,救救我们。”一切发生在瞬间,我的反应是继续走我的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再晚,早市就散了。年年八月十五后,会有大量月饼倾销,我想念桃仁、糖以及蜜油的滋味。


  
  
胜负师之恋(2)

 

  
  然而她抓住了我的裤管,我一时不知是不是该踢开她,追赶者的刀已经指向我的眉梢。猝不及防,我只得出招。他们都不济事,呼喊几声就跑了。

  我叹一口气准备继续上路。那叫小螺的女子却扑通一声跪在我眼前,拭干眼泪:“大侠,这附近有一个山洞可以藏身,大侠,请帮我抱一下小姐。”

  我静一下:“我还有事。”

  我没有行侠仗义的心,没有人搭救过我,我也没兴趣搭救其他人。有什么好逃的呢?也许他们想把她卖到窟子去,但那一定也是一种人生。贫穷就是罪恶,奴隶就不应该有自由。

  “大侠。”小螺悲哭一声,扑上前,抱住我腿,温热的、绵软的、微湿的身体贴紧我,我的溜溜打个战,啊,这是女人。一把火自身体深处烧出来,我管不住自己,我没办法,我不能。

  我别无选择。如托泰山,如抱婴儿,小姐在我怀里万钧重。我的手规规矩矩在她身下,但我如果控制我的眼睛,自她的额际、她的眉、她的唇,一定可以啜饮……我与小螺在树林里走了很久,一种胭脂浆果一直在噼里啪啦往下掉,脚步踩上去会轻轻爆开,有一颗,落到了小姐脸颊上,像一颗滴泪痣,又一颗,滚进她的长发里。再一颗,竟然是无色的,是我的汗。

  抱着她,我忽然明白母亲当年抱住我的心情。不必哭泣,就已经生死与共。她是我的,而我,也是她的。这时我看到另一颗泪,是小姐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问却没有。

  在山洞里,小螺点起小堆清洁的火,小姐背火而坐,不断折起破碎的裙摆。正人君子应该转过脸去,我却情不自禁。她微裸的脚趾是暗里的一线光。

  小螺一直恨恨地骂着:“坏蛋梁三坏蛋梁三你不得好死。就为了抢小姐当第九房小妾,你居然杀了老爷、太太,你……不是人。”

  “别说了。”小姐哇一声痛哭起来,“小螺,我们走,走到远地方去,到他捉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小螺跪伏在小姐身边,哭得声嘶力竭:“试剑山庄的势力这么大,我们去哪里,我们能去哪里呀?”



作品集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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