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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棋?回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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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天底下的事,登陆月球容易,而教看歪脖棋的歇歇舌头难。有这么一则故事,忘记出自哪一本书矣。两人下棋,却众声喧哗,他们就诅下滔天大咒,看歪脖棋可以,但不能乱出主意。谁要是乱出主意,谁家就遭天火,把他全家烧死烧光。恶咒之下,看歪脖棋的只好紧闭尊嘴,一言不发。可是爬到公堂之上,挨大老爷的板子,有能咬住牙关,不出一声的。只有看歪脖棋的,再严重的处罚,都挡不住心里奇痒。一开始时,还忍得住,几次要出手指点,话到嘴边,都重又咽回肚子,可是到了最后,实在憋不住啦,如果再不发表一点真知灼见,眼看就要憋死,就开腔曰:「你怎么不跳马呀,跳呀,跳呀,你只要听我的话。跳这一步马,我就回家救火。」

  呜呼,这股劲岂是天理国法人情压得住的哉?而且,看歪脖棋的往往都本领高强。一看棋主走漏了一着,瞧他打边鼓吧,瘪嘴曰:「臭棋,臭棋,瞎了眼都不能这么走法,还下棋哩,去棺材店打听价钱吧。」在棋主脑筋里,最最罪大恶极的,莫过于这种人,把他们的舌头钉到城门上,都不能消心头之恨也。

  「观棋不语真君子」既然成了「观棋乱说刀马旦」,则「举手无悔大丈夫」,自然也成为「举手必悔橡皮筋」。夫大丈夫下棋,举手无悔,不要说走错了步子不反悔,就是一不小心,把车送到对方象口里都不反悔;甚至被打了一个闷攻,老将活活闷死,也甘心认输,这才是英雄好汉的作风,敢作敢当,绝不装孙子。悔棋大王则不然,手跟棋子之间,好像拴着一根橡皮筋,忽然弹出了一个车,再忽然拉了回去,改走起来炮;炮刚放稳,对方正要举步,他却一橡皮筋又拉了回来。泱泱乎,枯手与棋子齐飞,面孔共棋盘一色,直把对方搞得心乱如麻,眼前直冒火星。

  这种悔棋,还可藉口对方没有动子,不算发赖。另有一种悔棋大王,悔起棋来,恐怖万状。我有一位朋友,现在日本当差,当他没有去日本之前,二人常常对垒,我费了千方百计,吃了他一个车,不行不行,语不云乎:「明车暗马偷吃炮。」哪有吃车不先嚷嚷的,这一步非悔不可,只有王八蛋才不准他悔。好吧,悔就悔吧,一会工夫,又吃了一个马,咦,这是什么话,你明明要吃兵的,怎么吃起马啦,柏老柏老,看你面似忠厚,却心怀奸诈,竟摆个圈套教俺跳,俺不走这个马。柏杨先生宽宏大量,不走就不走。该大王把马拿了回去;可是还不对呀,俺不走马,你岂不是要吃俺的车乎?俺的车原来在啥地方呀,俺也不走车,可是又不对呀,俺不走车,你岂不是要吃我的象,象丢了还免不了丢车,俺的象原来在啥地方呀;于是一连悔七、八步,一直悔到他认为可以吃我的炮为止。

  「举手必悔」不但是橡皮筋,简直是泼皮撒赖,譬如两国交战──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例,等到美国原子弹投到广岛,如果日本人嚷曰:「对不起,对不起,过去打的仗不算数,现在恢复七七事变前的局面,退出卢沟桥,退出平津,退出南洋群岛,咱们重新再打。」试想这种吶喊行乎哉?除了把美国佬气破了肚皮外,恐怕没有啥用。可是悔棋大王却理直气壮的悔棋。天良未两泯的,不过悔一步。心狠手辣的,他能悔两步三步四、五步,如上所言,一直悔到吃了你的炮为止,你不叫他吃都不行,盖你已被他悔得头大如斗。你说他悔棋后棋子摆的地方不对,好吧,你说怎么摆才对吧,连你也摆不出来矣。柏杨先生最怕跟这种朋友下棋,十下十输,而且肚子更胀。所以一旦悔棋大王找上门来,说破了嘴也推辞不掉时,我就教他指天发誓,谁都不准悔棋,如果悔棋怎么办。大王情急,马上赌咒曰:「谁悔棋谁是龟儿子。」呜呼,遭天火都挡不住看歪脖棋的乱说话,龟儿子又岂能挡住大王发急时带橡皮筋乎?

  对付悔棋,真不容易,《坚瓠集》上有一则故事,一人访友,时值中午,庭院里寂无一人,可是小亭石几上却摆了一副象棋残局。心里想曰:「下棋的人哪里去啦?纵然去厕所,也总不能二人一齐拉屎呀?」乃坐下来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姑妄数数棋子,却缺了一个「车」,疑惑不止。如此这般,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忽听泥沟里有人在哼,跑去一看,两位棋朋友正扭成一团,一个人拳足支撑,另一个人是有名的悔棋大王,一只手捏着对方的脖子,一只手伸到对方嘴里往外掏「车」哩。原来他的车被吃,非悔不可;对方不肯,他就要抢;对方无力招架,又怕该棋子被抢走,就一口吞到嘴里,硬是不准他悔;悔棋大王大怒,拿出真本领,从他尊口中往外硬掏。

  悔棋悔到掏棋程度,段数之高,真是惊人。柏杨先生那位悔棋大王朋友从番邦来信说,他已发明了一种「铁护指」,跟弹琵琶的铁指甲差不多,正申请专利;一旦获准,即大量制造,运回国内推销,作为其他悔棋大王们的秘密武器。他分析那位滚到泥沟里,掏了一下午都没有把「车」掏出来的缘故,实在是因为他一掏,对方就一咬,如果戴上铁护指就好像装甲兵,长驱直入,不要说一个「车」啦,就是大牙都能掏出来。柏杨先生接信后,也发明了更妙之法,吃了子根本不吞到嘴里,而咕噜一声,下了肚啦,他就木法度矣。不过我又怕他再发明一种「吸木石」,硬把该棋子从尊肚里吸出来。呜呼,危机重重,真教我们这些九段国手作难也。

  日本围棋名人赛,于前天(一九六五?九?十九)告一结束,林海峰先生跟?田荣寿先生鏖战六个回合,四比二获大胜,登上「名人」宝座,诚如日本新闻界预言的,如果?田先生胜啦,不过一条普通消息,而如果林海峰先生胜啦,那才叫大新闻哩。果然,林海峰先生以净赢十二目的压倒优势,把?田先生一脚踢下宝座后,日本全国震动,各报纸各电台都像是着了魔。名人赛是《读卖新闻》主办的,《朝日新闻》一向不买账,可是这一次的新闻太大了,大得压不住,只好也派记者专访,大量刊载。

  消息传到台北,台北也像着了魔,这件事带给中国的荣誉,远超过「想当年」杨传广先生在罗马露的那一手。还有一点是,六局棋下来,足有两个月之久,任何国际间的竞赛,都没有这么大的魅力。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林海峰先生是中国人,假如他阁下是刚果人,恐怕劲头就差了矣。

  于是乎方以直先生,在台北《征信新闻报》上,写了一篇短文,曰〈世事与棋〉,娓娓道出四点感慨。呜呼,方以直先生由棋坛谈到世事,由名人战搜索到现代中国人的骨髓,令人恍然若有所失,也恍然若有所得。不过柏杨先生环顾四周,忽然也有许多感想,不得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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