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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了我(25)

  月亮逃掉了。雷声滚过来,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颤动。

  我听见一个人在笑,这个笑一点不飘忽,很真实。一道闪电,我看见黑糊糊的断壁上出现一个影子。瞬间的光亮灭绝之后,那声音又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周先生,你都死了,还活着干什么?”

  我抓紧那把刀。

  我抖抖地问:“你是谁?”

  “你说呢?”

  “你……?”

  那影子黑暗深处渐渐显现出来。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他。他长得和我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更加惨白,极其吓人。

  我终于和他面对面了!

  我终于见到我了!

  我已经魂不附体!

  他一点点接近了我,虚心地问:“我是谁?”

  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电一道接一道,他伸着脑袋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照镜子。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画的那个周德东。”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造的。”

  他木木地说:“谢谢你把我造得这样完美。”

  他木木地说:“有我存在,你就永远活不好。”

  他木木地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因为我是假的。你是不是发现很多很多的人脸色都很白?———张弓键,姜丽,那个犯癫痫的老太太,你的助手,你的母亲,故事王……因为他们都是假的。你自己很清楚,他们都是假的,因此他们都无血无肉,像我一样苍白。你是造假的,那你也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这种辩证关系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搞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说:“你可别当真,我玩的全是假的。我的诚实建立在一点也不诚实上。这是我的职业性质。我玩得诡秘,你观得出神,我就不亏你一张票价,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心。我是技巧主义者,唯美、浪漫而又超现实,小把戏是空空的礼帽飞出鸽子,大玩意则是掀开袍角,端出一桌丰盛的筵席,外带一坛酒。人非超人,术非超术,我只不过是同自然法则藏猫猫,同物理现象开玩笑,打视觉的谜语,变科幻的疑案。没有严肃的主题,没有深远的意境,更没有意识形态,全部目的仅在创造解构的趣味。使正确谬误一下,使呆板活动一下。可乎不可,然与不然。让你瞪大眼睛,目击,空间换位,时间加速,而骇!怪!惊!喜!绝!这是大荒的诗,这是对你的概括,也是对我的概括。”

  我身上的血都涌上我的头。

  我朝他的后面看了一下,大喊一声:“又来一个!”

  他转过头去。

  我举起那把三角工具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的后背刺去。

  这一刺凝结了我全部的愤怒、仇恨、惊恐、无助、痛苦、悲伤,还有强烈的求生欲。刺得太深了,一截刀把都戳进了他的身体。

  同时,我的后背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慢慢回过头,慢慢躺下了。

  我把自己杀了。

  闪电断断续续照明。我看见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那血是A型的,那是我的血。

  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弱弱地说:“你为什么要自杀?我早劝过你,活着就是美好的……”说完,他极度困倦地缓缓合上了眼睛,

  我傻傻地看着他。

  他的血不多,很快就不流了。

  在电光中,他的脸更白,像一张纸。

  我看着我的尸体。

  我真的成了杀人犯。     
 
 
[NextPage十七  穷追不舍]

十七  穷追不舍 
 
  哩哩哩哩哩哩哩

  以吾腹作汝棺兮

  ———伊沙

  杀了那个东西,我没命地朝城里奔跑。大大的雨滴已经砸下来。

  跑了一段路,我的衣服就湿透了。我躲在一棵树下,惊恐的心平服了一些,可是我的身子一直在哆嗦。

  我掏出手机,给太太打电话。

  这时候是子夜了,我知道她会很害怕。当她拿起电话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说:“你千万不要挂电话!”

  她没有挂。

  我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我只剩下一个你了。”

  她一句话不说,屏住呼吸听我说。

  我说:“有两种情况,一是我没有死,现在像个丧家之犬,无家可归。你睡在咱家那张温暖的床上,那床是我们一起买的,6680元,德国造。而我正在野外的雨中站着。二是我死了,我回来吓你。你不希望我还活着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好好生活吗?为了证实我还活着,你不能冒一次险见见我吗?”

  太太说话了,她的声音颤颤的:“你死了,德东,我知道你死了!”

  我说:“好吧,就算我死了。你还记得我们两个人在没人的原野上定的那个暗号吗?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

  太太没有说话。

  我说:“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太太听我说完,“哇”地哭起来。

  终于她说:“你回来吧。你就是鬼,你也回来吧,我跟你一块走!”

  我回了家。

  当我进了门的时候,太太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她坐在沙发上等我。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我停在门口,对她说:“你别怕,你坐在那,我站在这,我跟你离远一点,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最后,太太走过来,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

  多少天来的悲伤和委屈,突然降临的喜悦和激动,还有内心深处的惊吓和悬疑……她放声大哭。

  太太已经彻底相信我是活人了。

  我以为让太太下决心见我面的是那个暗号。其实我错了。后来,她对我说了一件事,让我不寒而栗: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太太听见窗外有人对她说话。那声音空空洞洞,把太太吓得够戗。那个轻飘飘的声音说:“我是周德东啊,我是你的老公啊。”

  太太惊恐地问:“你是人是鬼?”

  他说:“我只是一缕阴魂啊。”

  太太惊叫起来。

  他说:“你还记得吗?———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啊……”

  太太就哭了,说:“你回来想干什么?”

  他说:“我只是回来看看你啊,我不放心啊。”

  然后,那空空洞洞的每句话都缀着“啊”的声音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对于他来说,我没有任何秘密。对于我来说,他从始至终从头到脚都是秘密。

  从此,我躲在家中,足不出户。

  我的书不写了,我的工作没了,我的社交停了。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我不知道那个我的结果。

  我认为他消失了,因为他再没有出来作怪。

  他能被杀死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终于有一天,我让太太给我以前的几个重要同事和几个重要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情况。



作品集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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