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神头
时间:2013-12-21 作者:柏杨 点击:次
西窗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 镇神头 围棋是什么时候传到日本的,谁也不知道,中国人自从纪元前二世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酱得晕晕忽忽之后,这种不能希圣希贤的玩艺,早已逐出脑海。就是日本人,似乎也弄不清楚矣。其实这也不能怪谁,一种艺术或一种技术输入,不可能斩钉断铁的指出是某人焉,在某时焉。因为这是无形的,而且是濡染的,慢性的。好比说,现在的科学够发达了吧,谁知道扑克牌是谁传到中国的哉,又谁知道是哪年哪月传到中国的哉? 但在文字记载上,我们可看出,至迟在八世纪唐王朝中叶以前,日本朋友对围棋已经入了迷。《桂阳篇》上有一文,题曰〈日本王子〉,讲的是日本王子访问中国时下围棋的故事。唐王朝第十九任皇帝李忱先生在位时,大概八五二年前后,日本王子来中国「献宝器音乐」。「王子善围碁」,李忱先生就命当时的大国手颜师言先生奉陪,日本王子的棋盘是「楸玉」的,棋子是「冷暖玉」的,向中国人信口开河曰:「大日本帝国之东三万里,有集真岛,岛上有凝台,台上有手谭池,池中出玉子,不用制度(用不着雕磨)自然黑白分明,冬温夏冷,故谓之冷暖玉。更产如楸玉,状如楸木,琢之为碁焉,光洁可爱。」 ──「楸」,音秋,是一种落叶乔木,坚硬如铁,用来作棋盘,最妙不过。温庭筠先生诗曰:「闲对楸桐倾一壶。」即是咏此。如果换了台湾通用的杂木,不过三天,翘了起来啦。即令不翘,下得多时,棋盘上凸凸凹凹,也实在难以为情。 日本王子信口开河已毕,双方开始对垒,下到三十二子,战况惨烈,颜师言先生「惧辱君令」,下得汗流浃背,久不敢落子──后来大概想开啦,拚着老命不要,下了一子「镇神头」。书上曰:「乃解两征之势也。」日本王子看了半天,无可奈何,就起身徘徊,悄悄问陪同人员(鸿胪)曰:「迷死脱颜是第几手呀?」陪同人员瞧出苗头,此时再不爱国,更待何时,就也信口开河曰:「第三手。」日本王子曰:「我想见见第一手。」陪同人员曰:「王子必须先胜了第三手,才能见得第二手。胜了第二手,才能见第一手。如今就见第一手,米赛啦。」(米赛啦,台湾话,就是不行啦)。日本王子被他唬住,只好掩局而叹曰:「小国之第一,不如大国之第三,信矣。」 其实颜师言先生硬是当时的第一品,欺骗远客,不是好汉,但他的这一局「颜师言三十三子镇神头图」,却在棋坛上,传下了英名。 围棋在日本之所以大盛特盛,沾光大日本帝国的臭硬派圣崽不多,所以由宫廷而小民,由小民而深入到社会各阶层。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各大报馆一脑筋生意经,各聘名手,互相对抗,然后大登棋谱,然后销路一日千里。像《读卖新闻》的销路,本来可怜兮兮,可是自从网罗了一批棋士──包括吴清源先生在内,以棋赛及全局飨读者,现在已达三百万份矣(台北报纸真要羞死,销十万份就坐不住马鞍桥啦)。 (柏老按:台北报纸份数,六○年代,销十万份不易。而一九八○年,台北《中国时报》已超过一百万份;高雄《台湾时报》已超过三十万份。以后不知道还要高到多少,使人吃惊。) 围棋不特在日本大盛特盛,而且,像段级的分法,像段级的晋升法,像时间的限制,都成为一种专门学问。不过日本到底是岛国,怎么都脱不了小家子气,本来九段是最高的,因为吴清源先生是中国人,久居九段不下来,气得难忍难熬,就生出一种妙策,弄出来一个「十段」,比九段更大,叫日本人当之。 ──这种「十段」灵感,大概来自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各国的上将,是军中最高的职位,上将分为若干级,在中国曰「特级上将」、「一级上将」、「二级上将」,在美国曰「四星上将」、「三星上将」,这种分法本来没啥特别道理,可是一到了要组织英美联军,别扭就大啦。美国佬虽然财大腰粗,英国人要靠你,可是你派的不过是一个三星上将,俺英国派的却是一个四星上将,你总不能叫四星的给你三星的当助手吧。美国人一听,好呀,你穷小子怎敢跟大亨比官阶,国会就连夜提升艾森豪先生为五星上将,多了一个星,你没啥可说了吧。英国首相邱吉尔先生叹曰:「美国佬用的是星海战术,这样下去,他们真能有百星上将哩。」呜呼,我敢和你赌一块钱,一旦中国籍的林海峰先生──当然不见得一定是林海峰先生,而是只要有那么一天,一个中国人横扫群雄,也挤上了顶尖的十段,日本朋友准会弄出个十一段。一旦中国人到了十一段,日本准又发明十二段。反正是孙悟空先生的亳毛,见风就长,以后的日子,有得看的也。 现在围棋不但普遍于日本,复兴于中国,也慢慢的成了一种世界性的艺术。具备围棋协会之类组织的国家,有韩国、德国、荷兰、捷克、南斯拉夫、奥国、英国、美国。中国叫「棋社」,洋大人叫「棋俱乐部」。截至目前止,据日本棋院的调查,韩国有三百六十一家,德国有二十七家,荷兰有七家,捷克有七家,南斯拉夫有七家,奥国有六家,英国有十二家,美国有十七家。其他新加坡、泰国、菲律宾,也都在风起云涌,方兴未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