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 我这个人向来没有时间概念,甚至记不清自己在初中辍学那一年是13岁还是16岁。我之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因为对于我来说,那是最惊险的一个日子--我第一次经历了女人
路遇(1) 那天是1991年7月28日。 我这个人向来没有时间概念,甚至记不清自己在初中辍学那一年是13岁还是16岁。 我之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因为对于我来说,那是最惊险的一个日子———我第一次经历了女人。 从那以后,我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禁果”二字,都会想起铺天盖地的油菜花。 是的,路边长着大片大片的农作物,那应该是油菜吧,黄艳艳的花无边无际,漂亮极了。 当时,我在山西省大同市某部服役,掌管军用油料,列兵。 我的宿舍是一间白色的房子,在军营大院的一角,很安静。它让我经常产生一种女孩般的自怜自爱。 吃过晚饭之后,我总是爬到房顶上,朝军营外的一幢幢家属楼凝望。 每一扇黑洞洞的窗子里,都生活着已婚或者未婚的年轻女人。她们没有一个属于我。 我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孩子,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关注我。我的孤独与敏感,我的欢笑与泪水,统统被这个城市忽略。我像水泥路的缝隙里露出的一棵草,眼巴巴地望着城里女子忙忙碌碌的脚步,只有自卑自怜自暴自弃———她们穿着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皮鞋,长长的鞋跟与我的微贱的生命一般高…… 压抑久了,我就想冒险。这一天,我偷偷开车“出逃”了。 我不会驾驶。 出发前,我用“千斤顶”把汽车的后轮支起来,让车轮空转,靠这种办法熟悉了前进档和倒退档。然后,我不快不慢地把庞大的军车开出了军营大门。 那是一辆大尾巴吉普车。 我至今不敢想象,没有接受过任何驾驶训练的我,当时是怎么在车水马龙里穿行,是怎么通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交通岗红绿灯,最后把车开出了大同市,冲上了通往怀仁县的公路。 我到那里是去看一个同乡,他在怀仁县连队。 从怀仁县回来时,天已经是黄昏了。路旁是稀稀拉拉的树和开阔的田野,空气无比新鲜。 我第一次开车,心里一直兴奋着,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很希望遇到一个熟人或者一个女孩。 怀仁县这地界我从来没来过,当然不可能有熟人。但是我穿过一个村子之后,看见了一个女孩,她背着一个很小的包,沿着公路一侧向前走,听见了车声,她停下脚步,回头朝我张望。 我一下激动起来,减了车速,慢慢开向她。 这是一种友好的暗示。 她似乎鼓起了勇气,举起胳膊小心地摆了摆。 我停下车,她就爬了上来。 “谢谢你大哥。”她小声说。她的口音带着浓郁的当地味道。 “你去哪儿?” “前面。” “远吗?” “不远。” 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很爽。 她的头发挺长,时不时地被风撩起来。 她更多的时候呈现给我的是半张脸。她长得不漂亮,脸微微有些黑,那应该是晒的。她的胳膊却很白,像嫩藕一样, 她穿着一件白色无袖衫,那条胳膊在我的眼角一晃一晃的,吸引着我的心神。她下身穿一条草绿色的裙子,成为破旧的驾驶室里惟一鲜亮的颜色。 她似乎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我把车开得慢腾腾,和她聊天。 “你多大了?”我问她。 “19岁。”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认真地答道。 “你家就住在刚才那个村子吧?” “不是。我家离这儿有几十里路。” 一只灵巧的鸟迎面飞来,差点撞在风挡玻璃上,她似乎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定定地看着车上的那个电子表,没有回答。 “不想说?” 她冷不丁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噢,我叫三郎。” “这好像是男孩的名字。” “就是。” 大约走出了十几里,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这个小镇脏兮兮的,我记得它,来时我差点在这里被一个跛脚的交通监理逮着。 我想着这个女孩肯定要下车了,心里有些恋恋不舍。可是,直到我把车开出小镇,她都没有提出下车。 我得寸进尺,心中生出了渺渺的希望———也许她能一直跟我到大同。 天色渐渐变得红,路旁的油菜花也一点点收敛了那耀眼的金黄,变得凝重和黯淡。 她问:“你在哪儿当兵?” “大同。” “来怀仁干什么?” “……执行任务。” 她把脸转过来,想问什么,又好像改变了主意,把脸转过去,继续看前面。 我看看她,说:“你想说什么?” 她再次转过脸来说:“你有枪吗?” “这是军事机密。” 她就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会儿,我说:“这地方很穷吧?” “都是种地的,土里不生钱,当然穷。” “你是不是到外面去打工?” 她摇了摇头:“不是。” “上学?” “也不是。” “走亲戚?” “你别猜了,都不是。”
路遇(2)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到底去哪里?” 她的脸色突然有些冷:“你是不是想赶我下车了?” “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天色不可逆转地暗淡下来,那条白嫩的胳膊越来越模糊了,它依然在微微地晃动着。 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妄想。接着,我朝那个电子表看了看,上面显示着00∶00∶00。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想它可能是坏了。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正警觉地看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这个表坏了。你带表了吗?” “没有。” 我把车滑向路旁,停下,说:“现在的空气太好了,我们到草地里坐坐吧。” 她看了看我,说:“好。” 我们一起跳下车,走进了油菜地,坐下来,一起临风。风凉凉的。 天彻底黑了。一弯细细的月亮升起来,在东南方的天上,不留意就看不到它。 “这里离大同还有多远?” “你经常走这条路,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看着我笑了笑。 “你笑什么?”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我的心一下提起来:“就是第一次。” “我见过你两次,你开着这辆吉普车从这条路上经过。” 她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惊怵。 “你看错了,那不是我。” “就是你。第一次是别人开车,第二次是你自己开车。” “什么时候?” “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反正那是秋天。” 停了停,我突然问:“你经常在这条公路上走吗?” “我在路边卖苹果,家里种的。” 我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真不是我。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开车。” 一阵风吹过来,她似乎抖了一下,接着她眯起眼睛,惊恐地说:“第二次,你还停下车跟我说话了……” “我说什么了?” “你问我还记不记得你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后来,你就莫名其妙地走了。今天,我一上车就认出你了。” 我说:“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一个和我这么像的人!” 又一阵风吹过来,她抱起了白嫩的胳膊。 我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她挣扎了一下,只一下。 就这样,我和一个路遇的女孩野合了,在大同市和怀仁县中间的一片油莱地里,在一个月光不明不暗的晚上。 我和她在一起走了大约三十里路,从陌路到合欢,三十里路无疑太短了。 之后,我松开她,满心恐惧和沮丧。女人如此简单。 她无声地坐起来,用手摘头上的草屑。 “我走了。”她说。 “你恨我?” “不。我就是要来这里。” 我惊了一下,抬头看看,远处有稀稀拉拉的灯光,那好像是一个村子,可至少还有十几里路。除了那些灯光,四周一片黑暗。 她把胳膊搭在我的双肩上,幽幽地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就是要来这里。” 我有些紧张,愣愣地看着她。 她站起来,低头看了我一会儿,果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那竟是和灯火相反的方向。油菜花在黑暗中轻轻重重地摇着晃着,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 我忽然想,应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可是,她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怔忡了一阵子,我回到了车上,一摸脸,竟然流泪了。 我把车发动着,打开大灯,朝前驶去。 那天,我迷失了方向。本来,我就要进入大同市了,可是,那万家灯火突然就消失了,不知怎么搞的,我把车开到了一个山上。 盘山路越来越高,我有点害怕了,决定掉转方向。 不会开车的我竟然在那条狭窄的盘山路上把车掉了个头———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啊。 山上只有我一辆车,路面铺着惨白的车灯,更远的地方就是一片黑糊糊。 我一边驾车一边回想那个叫三郎的女孩。除了她那条白嫩嫩的胳膊,我竟然想不起她长得什么样子来。 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鬼气。 1994年,也就是我要退伍的那一年秋天,我陪我的股长到怀仁县连队去。 股长开车,我坐在他旁边。还是那辆大尾巴吉普。 吉普行驶在公路上。我朝车窗外望着,情不自禁地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叫三郎的女孩。 油菜早收割了,两旁的田野光秃秃,只剩下一块块的麦子。麦子金黄,燃烧着成熟的阳光。我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股长转头看了看我,说:“小周,给我点支烟。” 我立即点着一支烟递给他。 “你卖什么呆?” “我看看路边有没有卖苹果的。” “你渴了?” “有点。” “后面有矿泉水。” 我回身打开一瓶,递给他:“股长你喝。” “我不渴。” 就在我举起矿泉水要喝的时候,她像一幅突然打开的画,一下就呈现在我的面前,好像在等我一样———吉普车拐了个弯,我看见了一件白色无袖衫和一条草绿色裙子,蓦地一惊,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