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已(18)
时间:2013-10-14 作者:毕淑敏 点击:次
伞根本就张不开,男人顶了张塑料布,淹没在黑幕中。 女人突然觉出孤独。其实男人呆在身边也没什么用,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呆在身边也比没人强。 她觉得孩子从她的身体里奋力往外爬。她像一层薄脆的(又鸟)蛋壳,绷住了那颗跃跃欲出的头颅。她真想帮她一把,就拼命往下鼓气。 那颗圆滚滚的头颅得了助力,像鲤鱼似的猛一跃,女人听到了响亮的撕裂声。 乔先竹挺奇怪:是什么东西扯开了?这么不结实?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铺的褥子红光灼钓,布毛由于粘稠血浆的滋润,一撮撮耸立着,好像那是一幅质量很好的红毡。 血的汹涌澎湃多于她的想象。但是她丝毫没有虚弱的感觉。她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上回因为一直躺着,才没看到这么多的血。 在腿间血泊中,她看到一缕黑如柏油的物件。在这个像笔锋一样柔软的东西两侧,有火红的溪流无声地推着波浪。在这两条红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样翻卷的筋肉。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偏着头想了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一阵狂喜,迫不及待的孩子用头颅把生命之门撞碎了,她急着要来看看这个世界。 孩子!你好有劲啊!你要再加把油,冲出来就能见到天日了。 孩子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拼命往前拱。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坚韧,给孩子冲决罗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她把双腿张得如同巨大剪刀,好给孩子前进的路减少阻碍。血就奔混得更畅通无阻。孩子的胎发像煎炸过火的糕团,变成焦灼的褐红色。 男人从雨里潜回来,“邻居去叫了,医生就来。来了就好了,你别怕。” “已经看到头发了。”女人自豪地宣布。 “别说话。你好好躺着,千万别说话。”司徒大妈颤巍巍地说。她分明看到女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按动开关,血一股股溅落。 那缕胎发像火焰,渐渐增大。女人顾不上说话了,呼呼像电扇吐着气。 孩子的逸出并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着身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弹弓上,女人一憋气,就像拉动钢弦,孩子箭一般地弹射而出,前进一大段。 现在孩子最宽的两耳卡在产门的峡谷,犹如(又鸟)蛋要通过蛇颈。这是生产中最险恶的关口。 女人突然觉得舒适,宫缩骤然停歇,好像风暴退去的海滩,平静得纤尘不染。宫缩是一种强制给你的——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体里的一部分调动起来,凶狠地同你的整体对抗。**在这种非常时刻,是君临一切的威王。它不听命于任何人,只服从那个黑暗中的孩子。**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宫缩停了。 女人立即合上眼,很安详的样子。在剧烈的重体力劳动之后,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鼻子都压扁了!再夹下去,你这十个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劲!听我的话,使劲!”见多识广的司徒大妈也慌了,拼命做出憋气拉屎的样子,在她遥远的记忆里,孩子就是这样生出来的。 “我累了……”女人梦吃般地说。“让我睡一会……等我一觉醒来,就有劲了……”她的声音轻的像优质羽绒,脸因为失血,苍白如乳胶。 女人无可遏制地睡去。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男人六神无主。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头皮已变成青紫。眼睛紧紧地闭着,使人怀疑里面是否包裹着眼珠。 门开了。袁大夫走进来。 “医生!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老姜搂着大夫。大夫浑身精湿。“个”字工棚道路太狭,车进不来。别说是救人,就是救火,也毫无办法。 袁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的多。 所有的血液都不凝固,像桃花一样鲜艳。男人和司徒大妈当然没发现危险,他们大叫着:“孩子快憋死了!” 大夫把男人拖到炉子边,这是小屋里距床最远的地方。男人预感到了什么。他说:“您甭问我是想要大人还是想要孩子,我都要!都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