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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生活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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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大家伙下棋,赢了不行,输了也不行。一个手艺低的要想赢手艺高的,固然没法,一个手艺高的要想跟真的一样,从从容容输给手艺低的,同样也不容易。有些头脑复杂的朋友笑曰:「那有啥不容易的,我硬把车送到他马口里,怕他不赢乎?」说这种话的人都是些没有资格跟大家伙碰面的人,你如果用这种干法去陪皇帝下棋,恐怕立刻就被轰出大门,轰出大门还算文明的,说不定给你扣上一顶「灰色思想」、「投降主义」的帽子,吃上几年官司。盖这比你赢了他还要伤他的自尊,赢了他他不高兴,顶多说你死脑筋、不知趣、不懂风情。但一旦发现你的输原来不是真输,而是假装的,那是你瞧他不起,恐怕他下一辈子都记得这笔滥账。

  吾友段祺瑞先生,二○年代大阔特阔,最高潮时,当过国务总理,他的围棋实在不高明,如果和柏杨先生较量,他也得输掉裤子。可是因为他是国务总理而我是升斗小民之故,日本棋院势利眼,就赠了他一个几段(是三段抑五段,偶忘之矣,其实他一段也不段),自从有了几段品题,他阁下就更伟大。每天退朝之后,就努力下棋。帮闲份子中也以棋士最多,夫棋士者,用时髦话来讲,就是靠下棋吃饭的朋友,一个人一旦以某种行当为职业,在该行当上,他准有两下子,段祺瑞先生怎能是他们的对手乎。但段先生出钱养活他们,不是为了输给他们教他们趾高气扬的,也不是为了天天赢势利棋心里窝囊的。所以棋手们要想保持饭碗和前途,就必须有比赢棋更高级的作战指导原理。那就是,必须把握住,在适当的时候赢,和在适当的时候输。「适当」这个字说出简单,真正去做的话,乃人世上第一桩伟大学问。大家伙输的时候,要输得不伤大雅。而大家伙赢的时候,也要教他认为你确实努力奋战,不过仍奋战不过他,心里才能飘飘然而然然飘。

  段祺瑞先生的儿子段啥(偶忘他的大名),就不肯买这种账。小家伙的棋根本不入级,更不要说入段啦。可是每次父子对垒,就把老头吃了个尽光,气得老头胡子乱翘,骂曰:「你小子不务正业,只知道下棋!」小家伙后来发了脾气,有一次故意把眼填死,让自己也被吃光,可是老头就更火爆,骂曰:「好混蛋,你瞧不起你老子,跟我下棋辱没你是不是?」小家伙从此不跟他下棋,有时老头手痒难忍,抓他来下,他就说他要先去厕所,然后影踪不见,盖藉尿遁而逃啦。

  段祺瑞先生养棋士,不过是时代的后劲,时至今日,社会变迁,这种大户头不再有矣。但在十九世纪清王朝中叶之际,却极一时之盛,王爷也好,贝勒也好,反正一定是大家伙,每人都拥有一批棋士,供他们吃,供他们穿,然后再每月致送若干两银子。该银子是依棋艺的高低致送的,张三先生焉,在王府棋士群中所向无敌,一个月可拿到一、二百两;李四先生焉,谁也下不过,一个月只不过三、五两,连买双靴子都成问题。要想调整待遇,当然可以,你得先赢几盘再说。呜呼,干啥都有打马虎眼的,只有下棋,完全真刀真枪,你棋低一着,就是急出来尿都赢不了,要想从三、五两银子升到一、二百两银子,真得身经百战,而该百战谁都帮不上忙。只有拚命努力,货真价实,一点都没有玄虚。

  月薪一、二百两银子的是大棋手,王爷贝勒都以拥有天下闻名的大棋手为荣,每年还有一次大国手选拔赛,由各大棋手济济一堂,最后胜利的就成了「大国手」。大国手的荣誉大啦,立刻披红挂绿,他所属的那位王爷或贝勒,用乐队吹吹打打把他迎回,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欢宴。国手高坐首席,吃得脑满肠肥。这是精神上的,还有物质上的,大国手的待遇自不能跟普通棋手的待遇相同,有的当场就送上银子五百两,有的比较细水长流,分摊到每月的薪水上。好比说,本来大棋手每月只一百两的,当了大国手之后,以后每月就一百五十两矣。盖这不仅是该国手个人的荣誉,也是该王爷该贝勒的荣誉也。

  问题是,大国手也好,大棋手也好,舒服真是舒服,但千万别垮,一旦被新出炉的小子击败,那就灾情惨重,荣誉没有啦,物质也没有啦。社会本来是现实的,棋坛更现实得厉害。只要一输,不但披不了红,挂不了绿,也坐不了轿,连车都得自己雇。回到王府,没人答理。月底帐房先生送钱过来,红封套身轻如燕,就知道不妙。打开一看,只有五十两啦。下个月还要轻,再下个月更要轻,三个月后,只剩下五两银票,那就是说,送不送在我,滚不滚在你。

  所以大国手和大棋手的夺冕之战,不但是荣誉战,也是生活战,更是生死战。每次竞赛,离家出发时,妻子儿女恭送到门口,挥泪而别。胜后归来,贺客盈门,全家如沸如腾,太太买旗袍买丝袜,女儿马上去美国嫁给擦皮鞋的,儿子立刻以天才儿童赴德国学音乐。穷朋友更是茂盛,借钱的借钱,顺手牵羊的顺手牵羊。可是一旦大败而归,全家就哭成一团,盖一切都完啦。诗曰:「一失手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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