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被他撕碎的照片。 这些人体的碎块都血淋淋的,它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聚集到一起,组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人。 冯君。 她直撅撅地站在窗外,“嘻嘻”地笑着,上下打量洪原。 洪原猛地后退了一步。 “梁三丽!”他颤颤地叫道。 梁三丽竟然没有醒。 他又喊了一声:“梁三丽!” 梁三丽还是没有醒。 他绝望了,不再喊,只是死死地盯着冯君。 冯君突然说话了,那声音令人齿寒:“500万个游泳者当中,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受到鲨鱼的袭击。可是,那天500万条鲨鱼吃我一个人!” 洪原打了个寒战。 “你永远都躲不开我。等你看到我第一万张照片的时候,你的阳寿就到头了。现在,你已经看了九千六百九十二张。” 说着,她又回身朝黑暗中指了指:“明天,我在那里等你,第三个垃圾箱,一二三,第三个,记住啊!” ……天没亮,洪原就醒了。 他转头看看,梁三丽还在蒙头睡着,没有一点声息。 他回想梦中的情节,心里一阵阵瑟缩。 难道这个梦真是冯君托的? 难道看过她一万张照片之后真的就会暴亡? 一万张。 九千六百九十二张。 他在心里默算着:还有四百零八张。他算错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直到天明。 吃早餐的时候,梁三丽问他:“夜里你乱叫什么?” “我叫了?” “是啊,你叫我的名字,我推你,你不醒,身体绷得更僵尸一样。” “我做噩梦了,后半夜一直失眠。” “到药店买点青紫苏回来,泡水喝,就是专门治失眠的。” “你真是学医的?” “那是逗你玩的。”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干。” 吃完早餐,洪原上班去了。 他出了门,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接着,他慢慢退了回去。 他走到第三个垃圾箱前,停下来,伸手把它打开,探头朝里看了看。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里面果然有一张冯君的照片! 她在一堆垃圾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肆拾:冯君的生日 白天,洪原在单位一直有些精神恍惚。他意识到,自己被恶鬼缠身,活不久了。 因为那个诡异的梦在现实中得到了呼应。 如果说,以前的所有恐怖事件,都可以勉强认为是巧合或者人为,那么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了。 冯君占据了他的梦里梦外,他无处可逃了。 一万张照片…… 一万张脸…… 有人敲门。 他心不在焉地说:“进来。” 是客房部经理。 “洪总,被服厂的黄厂长把那批新床单送到了,放到哪儿?” 还有三百零七张…… “307房间。” 客房部经理愣了愣,说:“307房间?” 洪原一下回过神来,有些生气地说:“床单?这个还用问我吗?” “库房没地方了……” “你们自己想办法!” 客房部经理没有再说什么,退回去了。 三百零七张…… 他想抽烟,可是翻遍了身上的口袋都没有找到,就想拉开抽屉找一找。可是,他刚把抽屉拉开一条缝儿,又急忙把它关上了。 他担心抽屉里再出现冯君的照片。 晚上,保姆做了很丰盛的饭菜。 梁三丽兴高采烈地对他说:“今天我过生日!” 洪原说:“噢,今天你过生日。” 他一边说一边朝墙上看了一眼,墙上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式挂历。他忽然想起来,冯君的生日也是这一天。 他记得,冯君是过完二十八岁生日的第六天在大海里销声匿迹的。 他看了看梁三丽的眼睛,大脑就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她跟冯君多像啊!可是,他跟她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是的,她的体形她的五官和冯君并不怎么像,但是她的眼神,她的语调,她的举止,她的气味……洪原是那么的熟悉! 直到现在,洪原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来七河台干什么。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女人也许就是冯君,她披着梁三丽的画皮! “怎么了?我过生日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梁三丽说。 “我觉得太巧了……” “什么太巧了?” “冯君的生日也是今天。”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梁三丽的眼睛。 “同一天出生的人多如牛毛,这有什么奇怪的!” 梁三丽说着,避开他的眼睛,转头对保姆说:“圆圆,把蛋糕端上来吧。” 保姆就端上了蛋糕。 “阿姨,祝你生日快乐。”她说。 “谢谢。” 洪原切蛋糕的时候,餐刀好像切到了什么东西,他愣了一下,用刀尖把那个东西挑了出来。 冯君被挑了出来。 洪原的脑袋一下就炸了。 冯君的脸上粘满了奶油,只有那双眼睛没有被埋住,直勾勾地盯着洪原。 肆拾壹:等不急 几天来,洪原一直在默默地计算: 他已经见过死去的冯君九千六百九十四面了。 还剩三百零六面。 这天晚上,他和梁三丽躺在床上,梁三丽说:“你最近怎么总打不起精神来?” “没有啊。” “是不是还在想文馨?” “有点。” “再这样下去你会得抑郁症的。” “我还不至于那么痴情。” 梁三丽伸手撩拨他的**,可是,好半天他都没有挺立起来。她的手很凉。 努力了一会儿,她放弃了,说:“你都软得跟我一样了。” 然后,她慢慢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洪原小心地聆听着她的呼吸声,大脑里还在反复闪现那几个数字: 三百零六,三百零六,三百零六…… 窗外的路灯昏昏暗暗的,一片死寂无声。他看见了月亮,月亮的附近只有一颗星星,贼亮贼亮的。 他就看那颗诡谲的星星,一直看,终于一点点迷糊了…… 窗外又响起了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成群的鲨鱼在喷水。 这一次,他没有起床,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窗子。 过了一会儿,血淋淋的冯君就出现了,她飘飘忽忽地从窗子渗透进来,站在了他的床前。 她脸上的一块肌肉好像掉在了哪里,没有凑齐,那地方是一个黑糊糊的不规则的窟窿。 她说:“明天早上,你将看到三百零五个我。亲爱的,我已经等不及了,真的。你不是早就为自己立了一个墓碑吗?你死后,就躺在那个坟里。” 说完,她就转过身,飘飘忽忽地朝窗子走去了。 她走到窗前,似乎在地上发现了什么,弯腰捡起了那个东西,贴补在脸上,然后像影子一样从窗子飘了出去,消失在幽玄的夜色里…… 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渐渐远了,远了,终于消失了。 早上,洪原一睁眼,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冯君正在棚顶盯着他。 他顿时魂飞魄散。 过了一阵子,他终于回过神来,胆战心惊地开始数那些照片: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越数他的心攫得越紧。 三百零一,三百零二,三百零三,三百零四…… 三百零五! 还差一张!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梁三丽。她蒙着被子,没有一点声息。被子外面只有一堆黑头发。 肆拾贰:诀别 洪原来到单位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保安毕恭毕敬地说:“洪总好!” 他没有搭理,径直走了进去。 他刚刚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就拿起电话拨文馨。拨了一遍又一遍,她一直关机。 最后,他把电话摔了。 早晨,他登着小梯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照片都撕了下来。 梁三丽的脑袋一直埋在被子里,似乎还在睡着。 洪原离开之前,盯住她那一堆头发,看了好半天。这堆头发跟冯君的一模一样,又粗又黑。 ……还差一张。 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办公室的墙壁,又看了看棚顶,没有冯君的眼睛。 不过他明白,冯君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终于,他走出了办公室,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他驾车回到靠山别墅,带上存折和一些值钱的细软,回老家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他走进了家门。 退了休的父母刚刚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桌,正要吃饭。他们看见儿子突然回来了,很惊讶。 “洪原啊,你怎么回来了?”母亲问。 “回来看看你们。” 母亲打量着他的脸,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没事儿,最近太忙了。”他敷衍道。 然后,他在餐桌前坐下,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说:“我太有口福了。爸,今天我要跟你喝点酒。” 母亲说:“你爸心脏不好,你自己喝吧。” 然后,她到柜子里拎出一瓶当地白酒,给儿子倒上了。 洪原坚持给父亲倒了一杯,说:“爸,今天我必须和你喝一杯。” 父亲察觉了什么,说:“你到底怎么了?” 洪原端起酒,和父亲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盯住了儿子的脸。 “爸,妈,我最近可能……有点灾祸。” “什么灾祸?”父亲问。 “我在广东的时候,曾经害死过一个人。” 胆小的母亲一下就靠在了父亲身上,“突突突”地抖起来。 “公安局抓你了?”父亲扶住母亲,颤抖地问。 “是。” 母亲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你这个小王八羔子!你,你怎么能干那种事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洪原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公安局盯上了我,我打算逃走。” “你能逃到哪里去?要是被人家抓住,那罪就更重了!”母亲哭着说:“还不如投案自首,那样,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 洪原木木地说:“我到美国去,护照都准备好了……以后,我也许几年回不来,也许几十年回不来。你们不要牵挂我,我肯定还活着。今天我回来,就是想让你们二老最后看我一眼。”
母亲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洪原跟前,搂住他的脑袋,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嘴里一边不停地骂着:“小王八蛋!你个小王八蛋啊!……” 父亲不会吸烟,但是他向洪原要了一支,点着,狠狠地抽起来。 “我马上就得走。”说着,他把几张存折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我这里有几张存折,你们收好了。” 父亲说:“你拿着,你到了哪儿都得花钱。” 洪原说:“钱我带足了。” 父亲坚决地说:“穷家富路,都拿着!家里还有一些,你也带上。” 母亲坐在了凳子上,还在瘪着嘴哭。 洪原站起身,朝着父母“扑通”跪下来,说:“爸,妈,以后,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了,你们就留下这些钱吧!” 父亲叹了口气,说:“你在外面多保重吧。” 母亲抖了一下,紧紧抓住洪原,惊惶地说:“你让妈再看看!” 肆拾叁:最后一面 当天晚上,洪原就赶回了七河台市。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梁三丽那里,还是该回靠山别墅。 最后,他去了单位。 现在,他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不敢翻任何一本书,不敢掀开任何一个单子,不敢打开任何一个盒子…… 他坐在转椅上,闭着眼睛在思前想后。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吓得一哆嗦。 是梁三丽,她叫他回去。 他不敢违抗,乖乖地说:“我马上回来。” 是保姆给他开的门,梁三丽已经睡了。他走进卧室,只看到了那一堆头发。 他轻轻轻轻地在她身旁躺下来。 夜静极了,似乎全世界都睡着了。 只有他一个人醒着。 不,他觉得还有一个人醒着——身边的梁三丽。 一直过了半夜,洪原都保持着最初躺下时的姿势,没有动一下。她也是,没有动一下,也没有任何声音。 不知道几点钟,洪原终于一点点迷糊了。 那群诡异的鲨鱼又来了。 冯君从它们黑洞洞的嘴里吐出来,渐渐组装成一个赤身果*体的人,然后从窗子飘进来,血淋淋地站在了他的床前。 洪原看见她一只手残缺着,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她嘶哑地说:“快了,你快来跟我结婚了,还有两天!那天,正是你害死我的日子,还记得吗?” 洪原傻傻地看着她。 “这两天之内,你将看到我最后一张照片。你知道它贴在哪里吗?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说到这里,她“嘻嘻”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窗子飘了出去…… 早上,洪原醒过来,刚要睁开眼睛,马上紧紧闭住了。 他闭着眼睛爬起来,摸索着走出卧室。 “圆圆!”他喊道。 圆圆跑过来,说:“叔叔,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看这房子里有没有照片?” 保姆四下看了看,说:“有。” 他一惊:“谁的?” “阿姨的。” “我问你有没有陌生人的照片!” 保姆又看了看,说:“没有。” 洪原睁开眼睛,不放心地巡视了一圈,说:“你去卧室看看有没有。” 保姆就走进了梁三丽的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说:“卧室里也没有。” 洪原松了一口气,说:“好了,你去做饭吧。” 保姆走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小声问:“叔叔,是不是谁受伤了?” “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 “你们卧室的地板上怎么有一摊血?” 洪原愣了愣,转身走到卧室门口,朝里看去——床头的地板上果然有一摊血,在晨曦中,那血的颜色有点发黑,一看就不是从活人身上流出来的血。 梁三丽蒙在被子里,没有一点声息。洪原突然觉得,那堆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变长了。 肆拾肆:昏昏噩噩的一天(1) 梁三丽起床后,洪原对她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不想上班了。” 梁三丽看了看他的眼睛,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胃病,老毛病了。” “那你在家吧。我有一个老同学到七河台来了,今天我去见见她。” 吃完早饭,洪原给梁三丽拿了一些钱,她就出去了。 洪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开始想像他即将奔赴的那个世界。 那个地方,应该是一片黑暗,就像无星无月的黑夜,就像瞎子的视野,就像最深的海底,就像太阳照不到的星球…… 在那个世界里,他不会摔跟头,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躯体,他可能是飘浮着前行……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前后之分,没有上下之分,也没有快慢之分。只有一缕意识,忽聚忽散,就像梦中的状态。而这缕意识的环境是更庞大的意识…… 对了,那里根本没有大小之分,无数的意识纠缠在一起,像黑暗中浓浓淡淡的烟雾。 他将见到冯君。 他将见到李作文。 他将见到祖父祖母,还有没见过面的外祖父外祖母。 还有数不尽的列祖列宗。 他们都穿着各个朝代的衣服? 他们或许没有衣服,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他和那些人是血脉关系,血肉都不存在了,就没有关系了。 在那个世界里,他和他们没有辈分的大小之分,没有年龄的长幼之分,很平等,都是同一种虚无的物质。 也许,他还会遇到蒋中天。尽管他的躯体还在阳世上奔走,可是他的魂儿却飘荡在阴间。 他不会再害怕。那里没有强弱之分。 那里不分。 那里混沌不分…… 他越想越恐惧,越想越无助。 清晨的阳光静静地照进屋里来,照在他蜡白的脸上。 他就这样木木地坐着,忘记了时间。 保姆走过来,轻轻地说:“叔叔,吃午饭了。” 他抖了一下,睁开红红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吃吧。” 然后,他闭上眼睛继续想…… 过很多年之后,他在那个世界里还将见到父母,见到文馨,见到文馨未来的老公,见到梁三丽,见到黄山,见到这个保姆…… 不知道过了多久,保姆又走过来说:“叔叔,吃晚饭了。” “你吃吧,我不吃了。” 很晚的时候,梁三丽才回来。 她一进门就说:“你怎么还不睡?” 他睁开病恹恹的双眼,说:“等你啊。” 梁三丽走过来,亲了他一下,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愿意看到我吗?” 洪原冷不丁地说:“不愿意。” 梁三丽笑了笑,转身去冲澡了。 那明明是冯君在笑,不过是借另一张脸呈现出来了而已! 洪原拖着铅重的步子走进卧室,慢慢脱掉衣服,躺下来。 ……明天就是最后的日子了。他的心里涌上了漫漫的悲伤。 他拿起电话,拨到了家里。是母亲接的。 “洪原,你在哪儿?”她急切地问。 “我还在七河台,明天走。” “走之前还能回来一趟吗?” “……不能了。” 母亲抽噎起来:“洪原,那你不要挂电话啊,让妈听着你的声音,一直听到明天……” “妈,你能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吗?” 母亲一边哭一边说:“你小时候可淘了。两岁零九天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洗衣服,你在旁边玩儿,好半天都不哭不闹。我转头一看,你蹲在地上,朝一块手绢上撒了一泡尿,也学着我的样子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