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晕而风(2)
时间:2013-08-01 作者:毕淑敏 点击:次
林惟悫微微颔首。默娘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他最聪明的女儿。八岁时同哥哥一起入私塾读书,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号称聪颖的洪毅尚未听懂,默娘已耳熟能详了。 “阿爸再问你,这天下之险,莫过于哪里?” “这天下之险么”,林默娘稍费思忖,“闽距京城万里,重山叠蟑,这大约就是天下至险的路了。” “不对。默娘,再好好想一想。”林惟悫困难地皱了皱眉头。 林默娘开始只当父亲不过随便说说,见老人真的动了神恩,也就仔细琢磨起来:“阿爸,我晓得了。小时候读过李白的诗《蜀道难》,‘噫吁唉,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么,这天下之险,该是指蜀道了。” 林惟悫已无力用手去抚摸女儿的青发,他慈爱的目光温暖地注视着默娘:“阿默,你还是没有说对。这天下至险,并非蜀道。” “这……”聪慧的林默娘难得地语塞了,她秀美的双目从父亲脸上移到挂满字画的墙壁,又从墙上窗口游到广袤的天空……蓦的,她感悟到什么,刚要张口,又灵巧地将话语象青橄榄一样含在舌下,换了一句:“阿爸,我真是猜不出来。您告诉我吧!” 面对着女儿小小的娇憨,林惟悫苍老的面颊浮现出生动的微笑:“你眼睛怎么光望着天外,竟忘了自家脚下。这天下至险者,莫过如海道。” 一阵庄严而可怖的惊涛声拍岸而来,单凭那宛若千百面战鼓声的巨大轰鸣,就可以想见那壁立的波峰浪谷是怎样陡峭而狰狞。 林默娘没有答话。她是海的女儿。对于海的威严,海的暴烈,她比别人有着更深切的体会。父亲的一生,都是在海上渡过的,父亲对海,了若指掌。只是这个时候谈论海,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病人来说,是太不相宜了。 “默娘,你知道天下至不仁者,是哪个么?”林惟悫自己转换了一个话题。 “天下至不仁者,莫过于盗贼了,阿爸。”这一次,林默娘不假思索地答谊。她知道父亲一生缉盗,最痛恨杀人越货的剪匪了。 “阿默,你说得极是。”林惟悫嘉许地点点头。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出于对自己一生所从事的事业的热爱,林惟悫的脸上焕发出光彩。 窗外人声鼎沸,一时间竟压过了汹涌的涛声。小眉匆匆赶了进来:“老爷,小姐,门外聚了许多等待出港的渔船,想向小姐打探一下天气海情。不然,大家都胸中无数,不敢扬帆远航。” 林默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被赫色花岗岩的窗榻子囚禁着,分割为破碎的残片,半朵白云窗花似地缀在窗洞边,看不出是想飘过来还是要散了去。林默娘又轻轻搭起父亲的脉息,极细极软,似有似无,有边无中,起落模糊、如扪及一截的熟的葱管,已是极重危之象了。 “小眉,你去告诉乡亲们,父亲今日……病体欠安……”无论默娘怎么克制,话语中也带出呜咽之声。她调起全身精气,以让自己不要过分失态:“请乡亲们多多见谅。这看天观海,原需极沉稳的心境,默娘今日实难安心。待父亲病体稍稍见好,默娘一定登门将海象告知大家,望乡亲们请回吧!” 林惟悫听言,刚要说什么,一股浓痰翻涌而上,哮喘不止,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小眉走出去了。嘈杂之声象被一床棉絮罩住,渐稀渐薄渐远,终于寂静如轻烟般飘散了。 “默娘,你告诉阿爸,阿爸的病,究竟怎样了?”待喘息稍定,林惟悫虚弱地问女儿。 “阿爸的病正一天天好起来。”林默娘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毫不迟疑地说。她一点也不感到自己在撤谎。尽管父亲的脉象气色和心中的预感,都恰恰与之相反。但此时此刻,她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 “默娘,休要瞒阿爸了。你从小就能预知吉凶祸福,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的事吗?” “不……不……阿爸,我不记得那些事了。小眉,你快把我炖的参汤端来吧。”林默娘实在不愿父亲在此时回忆如此悲的往事。 林默娘的苦心没有效果。林惟悫以老年人的执拗,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痛苦和欢乐,象一尾尾鲜活的鱼虾,闪着耀眼的鳞光跳跃而起。 那一年的扶桑花开得如火如荼。一朵朵嫣红的花穗,象一把把朝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吹着欢愉的乐曲。长长的花蕊象调皮的少女,不听管束地从花芯匍匐而出,探头探脑看到外面五颜六色的世界后,又羞涩地低下了头,把纤巧的腰身弯曲成一道美丽的弧线,象对人们行着优雅的“扶”礼,衬以苍翠如滴桑叶形的叶子,难怪人们要称它为“扶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