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夏绿蒂
时间:2013-06-19 作者:柏杨 点击:次
西窗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 她?夏绿蒂 前面不是介绍过一位贵夫人之例乎?偶尔清道夫没有看她,她就悲哀起来。臭男人恐怕一辈子都想不通没人看有啥悲哀的。可是这种「没人看」对一个有美的自觉和自信的太太小姐,不啻是一声丧钟,告诉她已走下坡路啦。 若干年前,看了一篇小说,是一位女作家写的,写的是「她」的故事(「她」当然是第三人称,而不是女作家本人,请莫误会),她原来是某大学堂的校花,长得沉鱼落雁。男同学当然努力猛追,若大张,若老王,若阿李,若小赵,等等众生,简直可组成一支敢死队。她那时高高在上,眼比天高,视诸小子蔑如也,实际上诸小子也真的蔑如也,教他们打滚,他们就不敢爬;教他们爬,他们就不敢打滚;其服贴之状,若警犬训练班的优秀毕业生然,于是她遂发现她的力量是伟大而永恒的矣。 后来她跟她的丈夫结了婚,住在花莲,转眼十年,有一天心血来潮,决定到台北散散心,重温一番故梦。到了台北,先找大张,大张正在家抱孩子,抓屎抓尿,没时间招待她。后来又找到老王,老王正在继续恋爱,要去赴约会,对半老徐娘早忘掉啦。再找阿李,阿李正在开业务会报,工友禀报了很久才出来,他还以为她找差事哩,等到晓得她只是瞎聊,脸色稍霁,可是请示的属下川流不息,他连约一下再见面都没有。她坐在三轮车上,正在自思自叹,忽然看见小赵,大喜过望,连忙喊曰:「停车,停车,小赵,小赵。」小赵是当年最最忠贞份子,她以为这一回准无问题,他一定会请她看电影兼吃小馆,诉诉离情,谈谈往事,恢复恢复往年生活,想不到寒暄两句之后,小赵曰:「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家,太太教我买面包,迟了要挨骂。你住在哪里,有时间我去看你。」她听了之后,几乎软瘫,这比清道夫不瞧贵夫人还要严重。 君看过《少年维特的烦恼》乎?女主角夏绿蒂女士,在她年老时,曾带着她的儿子去拜见被她一脚踢而几乎自杀的男主角歌德。歌德先生那时已是国务总理,她找他是为她的儿子谋一个小事,两位三十年前的爱人,面面相对,而情势却倒转了过来。局外人真不知他们心里是酸是甜,但在夏绿蒂女士以后出版的回忆录里,可以看出,她已没有自信,一切寄托在歌德先生能有伟大的胸襟上。 小说上的「她」和夏绿蒂女士,都是正常的。正常的美女,一旦失去美色,还悲痛不已。等而下之者流,除了美之外别的啥都没有,则色衰爱弛,通行证过期作废,自信心遂不得不全部崩溃。而自信和自尊是相连的,没有了自信,也就没有了自尊,其下场不可问矣。 第四,红颜薄命,大概和「美妻伤夫」有关,也有人说我写得不对,而应是「美妻丧夫」,由「伤」而「丧」,事情就更复杂。我们提出这一点,千万请不要作正人君子状,斥责太「黄」,这种事情连道学老祖宗朱熹先生都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套。他阁下曰:「闺房之乐,本非邪淫,夫妇之欢,疑无伤碍。然而乐不可极,欲不可纵。纵欲成患,乐极生悲,古人已言之矣。人之精力有限,而淫欲无穷,以有限之精力,供无穷之色欲,无怪乎年方少而遽夭,大未老而先衰也。况人之一身,上承父母,下抚妻子,大有功名富贵之期,小有产业家室之授,关系非浅。乃皆付之不问,贪一时之晏乐,忘日后之忧危,何丧心病狂至于此极也。」 权贵份子的话等于一泡臭狗屎,所以引用它,在于把该臭狗屎塞到帽子铺掌柜的尊口里使他不能飞帽。夫天下无论何事,必须帽子铺掌柜的尊口塞满臭狗屎,无法再端嘴脸下毒手,然后才能深入讨论。呜呼,朱熹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大男人沙文主义者,别看他说了半天,义正词严,只不过站在男人立场发言。美妻伤夫,不但小民们认为不得了啦,就是圣崽之祖也认为不得了啦,一个道貌岸然,每天面端嘴脸,心念《论语》之余,忽然注意到男女闺房中猫打架之事,其转变真是有趣得很也。 美妻伤夫,不是说漂亮的太太一定存心不良,要把丈夫害死,然而色字头上一把刀,该刀虽不握在她的手上,却是悬在她的脸上。结果明明是爱他,却不得不害他。纪昀先生《阅微草堂笔记》上有这么一则故事,一个富家小子,忘记他是几代单传啦,反正宝贝得不得了,结婚之后,爱他太太爱得要命,男女之间,一旦爱得要命,啥事都做得出,更何况名正言顺的夫妻哉,于是乎他阁下得了色痨之症。 色痨在当年是一种不治之症,长辈也好,医生也好,都主张他们小夫妻应分床而居,可是同在暗室之中,分床根本没有用。当他阁下咽气之前,家人围在床前哭哭啼啼,他神智却十分清醒,挥手把他们撵走,说跟妻子有私话要讲,亲生父母也不能不让临死的儿子跟媳妇讲私话,可是等大家退出后,他就要求再来一次床上功夫,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作妻子的怎能不答应。好啦,春风还没有度完,他就翻了白眼。 儿子翻了白眼,家人对该美貌媳妇大不谅解,说她是个狐狸精,逼得媳妇只好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