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束修(3)


     终于等到放降落伞了。一串发着磷光的亮点在天幕上吱吱叫着乱窜,划出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在摇曳的银线就要熄灭的瞬间,一个个蝌蚪似的降落伞,陡地抖开在无边的苍穹。它们无声无息像候鸟似地迁徙着,被无所不在的高空凤吹得膨胀如睡莲。礼花尚未散尽的烟尘,在长空中留下斑驳的彩雾。降落伞钻过它们的时候,被镀上美丽绝伦的色彩。降落伞像蒲公英花似的,抖一抖身躯,将瑰丽的颜色留在天空,它们洁白而又执著地向大地扑降下来。      
     假如能捉到一只降落伞,所有的沮丧就都烟消云散了!这个国庆节将无比美妙地飞翔在孩子们的记忆之中,永远不会着陆。      
     起风了,北京城极少见的正南风。风在半空中扬起翅膀,将所有的降落伞都驱进故宫深不可测的院落之中。      
     汪老师以为他们很高兴。她最后一眼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像向日葵一样望着星空。她被亲友们拉去打麻将。她极少陪着玩这种游戏,因为亲戚们对她领回家的孩子们很宽容,她愿意让他们高兴。      
     三个孩子躺在一张床上,久久没有睡着。他们刻骨铭心地想念自己的家,觉得这个阴冷的宅院莫名其妙。      
     “汪老师骗人!根本就不会有降落伞落到这里来!”乔一水说。      
     “骗人倒不是。怪南风。”倪正说。他在天空盯住了一朵降落伞,觉得它已经属于自己了。只要收紧线,降落伞就会像风筝似地回到自己手中。      
     怨南风是很公正的,可怨南风解不了气。他们从小就学会了嫁祸于人。比如小孩子不小心跌倒了,大人们就跺跺地说:多么可恶的地啊!      
     “我要上厕所去。我一害怕就想撒尿。”姚小蒙说。      
     当了医生的乔一水,后来正确地分析出人害怕时尿多是因为心里紧张血流增快,血像山洪暴发似地通过肾脏,肾就滤出了更多的水。这就像往筛子上倒的河砂多,筛出来的石头子也多一样。      
     姚小蒙去上厕所,穿过一重又一重天井。这同自己家不一样,自己家的厕所就在单元房内,汪老师的家中的厕所在院落最深处。她几乎迷路,突然听到一阵啪啪啪、啪啪,有节奏的敲击声,像一曲晦涩的歌谱。她想起一部电影叫作《永不消逝的电波》,她在那里面听到过这种节奏——那是电台在发报!姚小蒙被自己的重大发现吓破了胆,她没有胆量去寻觅这声响发出的准确位置,连厕所也没有去。所有的尿都倒流回血液中了。      
     “乔……一水,你睡了吗?”她颤颤惊惊地问。      
     “我没有睡。我想明天一早我们坐头班车回家去。”      
     “你不上厕所去吗?”      
     “我没有尿。我不去。”      
     “你去吧。你要是去了,你就会发现一个秘密。”姚小蒙把乔一水从暖和的被窝里拉出来。      
     乔一水被秘密吸引着,披起了衣服。很快,她就回来了,脸白得像月光下的一块碎镜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姚小蒙想她应该说听到了什么,结果是看到,这说明秘密之外还有一个秘密。她不甘示弱地说:“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去的。”      
     “我想汪老师是一个特务!”      
     啊!      
     连最先听到发报声的姚小蒙都吓了一大跳。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看见汪老师穿着一件绸子衣服,闪闪发光,像是洋铁皮做的一样。她正和几个人在商量什么事,头像羊犄角似地抵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点的是油灯!”      
     那天晚上,这一片停电了。孩子们一直没有去拉灯绳。在他们受过的教育中,所有的特务聚会时,点的都是油灯。      
     女孩们把倪正叫醒,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他。倪正像梦游似地被逼看去看了一趟,回来时竟比女孩还要激动。他看见汪老师正在吸烟,油灯光是从下面往上照射,这个角度的光芒使任何人的脸都显得狰狞而恐怖。还有银光闪闪的绸缎夹袄、笔直的硬领代替了平日朴素的大翻领。那个温柔美丽的女教师在扑朔的灯焰中消失了,从烟雾中浮起另一个女人,像连环画中的地主婆。      
     孩子们在昏暗中惊恐地睁大眼睛,断定自己堕入魔窟,他们很想有所动作,但是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或是能干点什么。他们焦急地等待着,觉得事情既然有了这么不寻常的开头,一定还得发生下去。直到无边的困倦像一床黑而柔软的毯子,将他们裹胁而去。      
     第二天阳光灿烂,所有昨天晚上的事都像一个吓人的童话。汪老师穿着洁净的翻领服装,为他们买来大饼油条。他们都饿了,吃得忘了一切。等到吃饱了,他们就快快活活地同老师家人告别,回自己家去了。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