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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修(2)


     乔一水说:“咱们一边走一边看吧。什么东西像萤火虫似地在咱们眼前一亮,就说明咱们都看上它了。甭管多少钱,买就是了。送给老师的礼物,我猜大家都不会吝啬的。”      
     倪正随两位女士走在繁华的街道上。他绝对要比她们想像的富,他在提醒自己:一会掏钱的时候不要太大方,千万不能一时冲动,就多出钱。三一三十一,大家均摊。不能让一位大夫、一位记者心里头失去平衡,她们虽然名气大,手头肯定不宽裕,不能在这上头压过了她们,让大家不痛快。就是想对老师表示心意,这回认了门,下次自己多提点礼物去看看,不是更好吗!      
     琳琅满目的商品。今冬流行大披肩,像床单一般大的围巾,把女人们裹得如同襁褓中的婴儿。两个女人站住了。      
     “给汪老师买条大披肩吗?”倪正问。      
     不。不。两个女人开始移动脚步。在那一瞬,她们想到的不是年逾花甲卧病在床的老人,而是自己。      
     “你们说,汪老师会不会忌恨我们?”乔一水突然转过身问。      
     他们面面相觑,这是他们一直在回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们的良心驮着这个问号走了二十五年,这个问号浸满了水,越来越沉重。他们去看望这个老女人,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灵解脱。      
     他们是站在一家光怪陆离的玩具商店面前谈论这些话的。一群绒布猴子一只搭住一只,攀在透明的悬崖绝壁之上。      
     “假如她那时不抽烟就好了。”姚一蒙说着掏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兀自抽了起来。      
     “假如我们那次不到她家去就好了。”倪正说。      
     “假如我们没看过那场电影就好了。”乔一水说。她开始漫步向前走,好像一只没有帆也没有橹的船。      
     没有人能听得懂他们的话,也许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汪老师。      
     汪老师的家那时候在天安门附近。1964年的国庆节,庆祝建国十五周年,从未有过的盛大与升平。汪老师随口说道,在她家的小院里可以看到礼花在头顶开放,有一种绸布的降落伞,还曾挂在她家的桃树梢上。      
     乔一水说:“汪老师,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到您家去好吗?我们保证不打扰您,只在院子里静静地坐着。”她自知自己是好学生,而好学生总是比较敢讲话的。      
     汪老师觉得自己过分渲染了国庆节之夜的美丽,而且这将给家人带来很多麻烦。她与公婆合住,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但她不愿拂了学生们幼小的心灵。她说:“好吧。不过你们不是在我家住一夜而是住两夜。”因为她家距天安门太近,从九月三十日下午戒严直到2日凌晨才解除。      
     初次离家!这对少年们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情。全班学生选出了自己的代表——大队长、中队长和进步最大的同学去老师家。      
     第一夜他们睡得很好,有一个崭新的节日在等着他们。第二天他们很早就爬起来了,预备每一分钟都与众不同地度过。那时候没有电视,只有播音员在收音机里用夸张的声音热烈他说:看!农民兄弟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手里的麦穗像金子一样在闪光,棉桃像银子一样灿烂……      
     在这段话过去大约十分钟,孩子们在胡同口,从大人们的胳膊缝和脖子旁的空档里,就看到农民伯伯和婶婶们走过来了,只是麦穗和棉桃都耷拉着。农民都是高校的学生装扮的,头天晚上在指定地点坐了一夜,刚才又着实兴高采烈了一阵,现在都无精打采的。乔一水最先失望:“这还不如过些日子新闻电影拍出来好看呢!”      
     大家都有一种受了骗的感觉。      
     回去吧。汪老师在自己家里忙着做饭。她平日工作忙,顾不了家,节假日就像赎罪似地干活,况且她这次又领回一帮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姚小蒙觉得汪老师对大伙还没有在学校时好。      
     开饭了。汪老师怕孩子们拘束,就给他们在院子里单开了一桌。大家看着围着花围裙的老师.觉得很陌生。      
     汪老师把饺子盛好,又忙着侍候公公婆婆去了。孩子们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一咬饺子,茴香馅的。乔一水父母都是南方人,从来没吃过这种馅的饺子,就说:“我不吃这种草做的东西。”姚小蒙也说:“这东西有一股中药味,跟咳嗽糖浆似的。”倪正原本是吃茴香的,一看大队长中队长都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说爱吃了。      
     汪老师一看饺子剩了这么多,就掏出钱来让孩子们到街上去买点心。游行还没完,戒严着走不远,只在胡同口小铺里买了几块月饼,硬得像怀表,泡了水才咽下去。      
     到了晚上,才发现站在外头看焰火简直是受罪,就像在太阳底下仰头看太阳似的,根本睁不开眼。还有纷纷扬扬的礼花弹皮,像雪花似地飘洒着。汪老师一家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只有三个孩子像小桃树似地站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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