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于役(5)
时间:2013-02-22 作者:毕淑敏 点击:次
然后是染线。染料袋上是一个三十年代装束的肥白但笑眯咪的女孩,怀里搂着一只绵羊。相当于胸前的部位,注着大红、靛蓝、孔雀绿…… 然后是把线和染料一起煮,空气中弥漫着种种特异的气味,连丁宁房间里也闻得一清二楚。颜色是有味道的:红色发甜,米黄发酸,最难闻的是黑色,象雷雨前腐败树叶的铁腥…… 虎姐染得最多的是黑色。丁宁曾想堵堵两家墙壁上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以隔绝空气污染,又怕虎姐觉得生分,就一直没办。 最后是织。毛衣毛裤毛背心毛帽子;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妹子:一针上一针下两针并一针三针减四针;水草花羽毛花热带鱼花小刺猬花外带宁死不屈的阿尔巴尼亚花…… “一件毛衣要织多少针?”丁宁愤愤不平。粪站长有一个庞大的衣不敝体的家族,若不是虎姐,他们大概永不知道世上有这种柔软轻暖的御寒物。昆仑山上的羊毛很便宜但这种简单重复单调繁琐的手工劳动,实在是令人寒心。 “没数过。总得有十万针吧。”虎姐的手指已经缠上了胶布,指肚被毛衣针抵得出血了。 “知道吗,十万字就是一部小说,十万人马就是一个方面军!”丁宁诲人不倦。 “我就是走十万步,也到不了山上。我心里念过十万次他的名字,他也不回来。”虎姐神色黯然,便拼命快织,不想又织错了,只得拆。拆下来的线弯弯曲曲,没有最初的平滑,虎姐便一个劲地怨丁宁。丁宁便不再说这种话了。 丁宁发现虎姐很自私,把最好的羊绒一缕一缕择出来,单洗单晾,笼在一处,象收集起一团团柔曼的白霞,捻出线来,蚕丝一样细软柔韧。不染色,一水的本白,象初生的兔子一样可爱。 “这是留着给孩子织的。”虎姐说。 丁宁便用行家的目光看了看虎姐。她的胸很高,因为用自制的没有弧度的布带束着,便没有美丽的曲线,只是一道膨隆的肉岗。她的臀虽说包裹在宽大的军裤里(这一点虎姐还是以节俭为上,以爱美为次,没把军裤改瘦),丁宁仍很有把握地判断出这是一个上好的骨盆。内外经线绝对在正常高值范围,只要有足够的营养,她会孕育出一个八斤以上的胎儿而绝不会难产。 虎姐开始象个抱巢的鸟一样给即将下山的丈夫和未来的孩子预备吃的东西了。说来也可怜,这荒野戈壁,除了氧气满足供应以外,其它供给很差。探亲的将士在山上高原反应吃不下,到了山下能吃下了又没的可吃了。 敲墙声又一次停歇了。寂静来得比上次更突兀,仿佛蕴藏着极大的危险。毫无疑问,虎姐那面遇到了某种不可解脱的灾难。否则,她是不会这样猛烈地呼救的。 丁宁顾不得害怕。不管怎样,应该过去看看。她随手拉过药箱背上。想想,又把药箱打开,把一柄锋利的手术刀握在手里。情况不明,她总该有件防身的武器。万一遇到什么强*,纵不能致敌于死命,也能把他的脸划一个乱七八糟。 她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一股逼人的寒气立即吞噬了她。昆仑山脚下是极森凉的,就是最炎热的夏季,午夜外出也需穿上皮袄。 丁宁只觉得脚肚子发抖,半是怕半是冷。这在医学书上是被严肃地诊断为“腓肠肌痉挛”需要立即针灸止痛。但她顾不了这些,她的墙又被敲响,只是这一次,声音压抑得多,象一个哭得过久的丧妇,喉咙已然嘶哑。 来了……我就来了……丁宁恨不能高声应答,好早一点使虎姐安心。 虎姐半夜打扰她,这不是第一次。 那是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漫天风沙恣肆汪洋,一朵朵蘑菇状烟云般的黄尘从无数孔隙蜂拥而入,覆盖在人的口鼻咽喉,使人生动而准确地提前尝到被掩埋于墓穴中的滋味。丁宁一边流着泪,疯狂诅咒这该死的黄风,一边把湿毛巾象防毒面具一样蒙在脸上,以免自己被极为混浊的空气窒息而死。 突然,有人敲门。很轻,却不屈不挠。 这样的鬼天气还要看病!真晦气。丁宁虽不情愿,却也无奈。她干的就是这种工作,病人得病可是全天候的,不管云遮雾罩还是柳暗花明。 忽又听到略的一声,好象什么重物撞到了地面。尽管隔着门,丁宁也感到了土地的震颤,好象是当妈妈的失手把孩子掉在门前了。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稍停片刻,是极细碎的铁物撞击声,好象是鞋带上的铁签与卵石摩擦而响…… 这事蹊跷。女医生多了个心眼:“谁?” “我。听不出来了?你把门开开。”门外的人说话了。是个男人,年轻的男人。 丁宁立即觉察出异样。这不是上门求医人的口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