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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园梦忆(19)

  一般人主持家计,应该是量入为出,季淑说:“到了衣食无缺的地步之后,便不该是‘量入为出’,应该是‘量入为储’,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将有不时之需。”有人批评我们说:“你们府上每月收入多少,与你们的生活水准似乎无关。”是的,季淑根本不热心于提高日常的生活水准。东西不破,不换新的。一根绳,一张纸,不轻抛弃。院里树木砍下的枝叶,晒干了之后留在冬季烧壁炉。鼓励消费之说与分期付款的制度,她是听不入耳的。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很豪爽,她常说:“贫家富路”,外出旅行的时候决不吝啬;过年送出去的红包,从不缺少;亲戚子弟读书而膏火不继,朋友出国而资斧不足,她都欣然接济。我告诉她我有一位朋友遭遇不幸急需巨款,她没有犹豫就主张把我们几年的储蓄举以相赠,而且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忆旧篇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18)

  俗话说:女主内,男主外。我的家则无论内外一向由季淑兼顾。后来我觉察她的体力渐不如往昔的健旺,我便尽力减少在家里宴客的次数,我不要她在厨房里劳累,同时她外出办事我也尽可能的和她偕行。果然,有一天,在南昌街合会她从沙发上起立突然倒在地上,到沈彦大夫诊所查验,血压高至二百四十几度,立即在该诊所楼上病房卧下,住了十天才回家。病房的伙食只是大碗面大碗饭,并不考虑病人的需要,我每天上午去看她,送一瓶鲜桔汁,这是多少年来我亲手每天为她预备的早餐的一部分,再送一些她所喜欢的食物,到下午我就回家,这十天我很寂寞,但是她在病房里更惦记我。高血压是要长期服药休养的,我买了一个血压计,我耳聋听不到声音,她自己试量。悉心调养之下她的情况渐趋好转,但是任何激烈的动作均行避免。

  自从季淑患高血压,文蔷就企盼我们能到美国去居住,她就近可以照料。一九七二年国际情势急剧变化,她便更为着急。我们终于下了决心,卖掉房子,结束这个经营了多年的破家,迁移到美国去。但是卖房子结束破家,这一连串的行动牵涉很广,要奔走,要费唇舌,要与市侩为伍,要走官厅门路,这一份苦难我们两个互相扶持着承受了下来。于五月二十六日我们到了美国。

  十七

  美国不是一个适于老年人居住的地方,一棵大树,从土里挖出来,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都不容易活,何况人?人在本乡本土的文化里根深蒂固,一挖起来总要伤根,到了异乡异地水土不服自是意料中事。季淑肯到美国来,还不是为了我?

  西雅图地方好,旧地重游,当然兴奋。季淑看到了她两年前买的一棵山杜鹃已长大了不少,心里很欢喜。有人怨此地气候潮湿,我们从台湾来的人只觉得其空气异常干燥舒适。她来此后风湿性关节炎没有严重的复发过,我们私心窃喜。每逢周末,士耀驾车,全家出外郊游,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咸水公园捞海带,植物园池塘饲鸭,摩基提欧轮渡码头喂海鸥,奥林匹亚啤酒厂参观酿造,斯诺夸密观瀑,义勇军公园温室赏花,布欧尔农庄摘豆,她常常乐而忘疲。从前去过加拿大维多利亚拔卓特花园,那里的球茎秋海棠如云似锦,她常念念不忘。但是她仍不能不怀念安东街寓所她手植的那棵面包树,那棵树依然无恙,我在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一日(壬子腊八)戏填一首俚词给她看:

  恼煞无端天末去。几度风狂,不道岁云暮。莫叹旧居无觅处,犹存墙角面包树。

  目断长空迷津渡。泪眼倚楼,楼外青无数。往事如烟如柳絮,相思便是春常驻。

  事实上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有任何怨诉,只是有的时候对我掩不住她的一缕乡愁。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季淑就织毛线。她的视神经萎缩,不能多阅读,织毛线可以不太耗目力。在织了好多件成品之后她要给我织一件毛衣,我怕她太劳累,宁愿继续穿那一件旧的深红色的毛衣,那也是她给我织的,不过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开始穿那红毛衣的时候,杨金甫还笑我是“暗藏春色”。如今这红毛衣已经磨得光平,没有一点毛。有一天她得便买了毛线回来,天蓝色的,十分美观,没有用多少工夫就织成了,上身一度,服服帖帖,她说:“我给你织这一件,要你再穿四十年。”

  岁月不饶人,我们两个都垂垂老矣,有一天,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现在又细又软,你可记得从前有一阵你不愿进理发馆,我给你理发,你的头发又多又粗。硬得像是板刷,一剪子下去,头发渣迸得满处都是。”她这几句话引我想起英国诗人朋士(Robert Burns)的一首小诗: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When we were first acquent,Your locks were like the raven,Your bonie brow was brent;But now your brow is beld, John,Your locks are like the snow,But blessings on your frosty pow,John Anderson my jo!John Anderson my jo,John,We clamb the hill thegither,And monie a cantie day, John,We’ve had wi’ ane anither:Now we maun totter down, John,And hand in hand we’ll go,And sleep thegither at the foot,John Anderson my jo!〖JZ)〗

  〖JZ(Z〗〖HT4K〗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想当初我们俩刚刚相识的时候,你的头发黑的像是乌鸦一般,

  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JZ)〗

  〖JZ(Z〗你的头发白得像雪一般,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我们俩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乐的日子,约翰,

  我们是在一起过的:如今我们必须跚蹒的下来,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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